江锁口中的“同眠”,是名副其实的“同眠”,一沾上枕头,便鼾声如雷。
念映柔害怕扰了官人清梦,连身都不敢翻,一动不动维持了很久,才跟着睡了。
殊不知,江锁患有严重的失眠症,如雷鼾声是装的。
她待得身旁小娘子确已入梦时,才睁开了眼,双手枕着头,思量起近日发生的事情:龙船侧翻确实是自己所为,可是水下之人到底是谁?对方是何居心?是敌是友?
她这样在床上越思量越清醒。
时间飞逝。
不知不觉间,天已微微鱼肚白。
江锁还是睡不着,索性起身下床,换了一套百姓装束,悄悄阖门而去。
外面天色尚早,雾气还没有散去。
江锁在街巷散着步。
倏然,脚下踩到了一个硬物。
她低头一看,原来是小半块冻僵的馒头。
在馒头上,有一只蚂蚁蜿蜒爬行。
江锁闲的无聊,便蹲下来,看得津津有味。
清晨露水滴落,将整个蚂蚁吞了进去。
蚂蚁慌张挣扎,从露水中探出了头,才没被溺死。
江锁伸出一只手指,将蚂蚁从水中带出,又放回地面,让它独自前行。
然后,站起来,漫无目的,走走停停,竟是走了一炷香的时间。
越往东,平原越宽阔。
晨光藏在阴云里,将破未破。
江锁看到了成片的嫩绿水稻,是刚插不久的苗子,迎着晨风舞蹈。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喧闹之声,马匹嘶鸣声撕破晨曦。
正是洗面村的地界。
“不许踏秧苗!青天大老爷!不能踏啊!”
“这是春日刚种下的秧苗!不能踏苗啊军爷!”
“求您别糟蹋秧苗了!我一家老小就指望这点粮食过活呢!”
……
水稻田里哭声一片。
稻农们纷纷跪在地上,朝着平州知府庾子戚叩头求饶。
庾子戚三十出头的年纪,身着绯色罗袍裙,束以大带,便便大腹撑出了个球,挡也挡不住,像是怀孕八个月的孕妇。
是不是饱学之士尚未可知,却可断定是个饱腹之人。
他负手而立,面对稻农们的哀求,无动于衷,冷喝道:“给我踏!改稻为桑乃是国策,谁敢反对,便是抗旨!违抗圣旨可是要杀头的!”
话音一落,马蹄在稻田里溅起水花。
油绿的秧苗霎时被踩进了田里。
泥浆四起。
“踩不得!踩不得啊!”
一个年迈的老农起身,颤颤巍巍地去赶马,结果被马鞭一把抽中,栽倒在田里。
众稻农见老农被打,一时群情激愤,纷纷去抱马腿,踢马腹,将马上的府兵拽下田里。
那是他们初春时节刚插下的稻苗,一朝之间,被踏成了一摊稀泥。
那踏的是稻苗吗?
踏的是他们的血汗!
场面混乱至极。
“反了!反了!”
庾子戚看得大怒,大声向身后府兵喊:“来人,快将这些个逆贼抓起来!统统给我抓起来!”
府兵得令,立时拔刀,打马向前。
不到片刻功夫,老少稻农都被捆了个结实,跪在庾子戚面前。
庾子戚熟练地扬起马鞭,向方才栽倒进田里的老人抽去,瞪着小眼啐道:“不识好歹的东西!朝廷改稻为桑,上利国家,下利庶民,你们有什么可不满意的?”
老人方才被马蹄生生踩断一根肋骨,奄奄一息,又挨上几鞭,直疼得说不出话来。
身旁年轻壮硕的稻农熊得文看到这里,怒道:“狗官!你吃我们的粮,征我们的税,踏我们的苗,你吃里扒外!你不得好死!”
“啪!啪!啪!”
结实的三鞭硬生生朝熊得文的头上抽去,直打得他口出鲜血,从嘴里吐出一颗血淋淋的牙齿。
庾子戚怒睁豆点大的眼睛,喝道:“且来试试看,不得好死的是谁!”
就在这时,他身后突然响起一个阴恻恻的声音:“推行国策固然是好,可皇上也没让知府伤人呐。”
声音很近,庾子戚吓了一跳。
他跟着众府兵回头看,只见一个身着玄黑素服的玉面少年郎低头站着,双手拢袖,虽立身于阳光之下,但整个人却如笼罩在阴影里,眼神寂静,身上自带着一股云波诡谲的氛围,让人不寒而栗。
“你是何人?”
庾子戚将马鞭在半空中甩得噼啪作响,虚张声势地问道。
江锁当惯了九千岁,突然被问自己是谁,有些诧异,愣了下,才笑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之人。”
“装神弄鬼!”
庾子戚围着江锁绕了一圈,发现这少年秀美异常,眼底笑意森森,竟不敢与之目光相接。
“滚回家去吧!”
庾子戚抬了抬手,不愿与来者纠缠,虚张声势道:“小孩儿,这里可不是你逞威风的地方,回家找你娘玩去吧!”
“家?娘?”
江锁抬头,望着庾子戚,微微皱眉:“知府大人怎么净说些我没有的东西?”
庾子戚听不懂江锁的话,也失去了耐心,不愿再与奇怪的小孩纠缠,朝她扬起了马鞭,就要朝她打去——
正在此时,遥遥传来马蹄之声。
祁溶身着一身月白劲装奔袭而至,风逸、戎灼、裴战紧随其后,还跟着一群兵马。
就在庾子戚愣神之间,祁溶已驾马而至。
“啪!——”
祁溶扬鞭,朝庾子戚打去,直打得他趔趄倒地。
身后军师手忙脚乱地将他扶起。
府兵们立时齐刷刷拔刀,稻田间亮成一片。
江锁见了,笑着躬身道:“参见太子殿下。”
府兵们:“……”
他们一听来者身份,吓得面色仓皇,手里的刀都拿不稳了。
庾子戚更是吓得面如土色,肥胖的身体颤个不停。
祁溶面色冷冽,以鞭指人,目光凌厉地问:“方才还有谁踏苗?”
没有人敢说话。
踏苗的府兵与他目光相接时,各个低下头,不敢直视。
祁溶扬鞭而起。
“啪!”
一鞭下去,一个府兵的脸上被打出了血痕。
“啪!”
又是一鞭,另一个府兵的脸上也渗出了鲜血。
祁溶骑在马背上,将方才还耀武扬威的府兵抽了个遍。
片刻间,每个府兵的脸上都血迹斑斑,低着头,一声也不敢吭。
祁溶抽得累了,才朗声道:“诸位都是吃皇粮的人,皇粮从何而来?便是从这水稻田里而来!今日诸位在此地踏苗,踏的便是自己手中的那个饭碗!”
江锁躬身揖道:“太子殿下英明。”
众人都跪拜在地,跟着喊:“太子殿下英明。”
庾子戚更是伏地不起,肥胖的肚子耷拉在田里,两股颤颤,吓得官帽都掉了。
江锁余光扫着他的窘状,唇角勾了个冷笑。
她身着百姓常服,歪歪竖着发髻,像是哪个富贵人家走丢了的顽皮小公子。
倏然,她无辜抬头,望着祁溶,乖如白兔。
祁溶正在马背上看着她,目光灼灼,下一刻,伸出指节分明的手,说:“上马。”
江锁也不客气,握住祁溶的手便翻身上马,双手环住了祁溶的腰,笑着说:“咱家怕颠,殿下稳着点。”
祁溶勒住缰绳,沉声道:“那就抱紧些。”
晨光刺破阴云,二人踏着晨光,策马离开。
裴战挠头不解道:“往日水火不容的两个人,今日怎的转了性?”
风逸快人快语,猜测道:“或许是起太早了?都还没睡醒?”
只有戎灼沉默着,紧抿薄唇,一言不发地盯着江锁的背影,双眸似有怒意在燃烧。
他与江锁之间横着一道梁子,别想这么轻易就跨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