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春末
南江市火车东站,南广场上人流如织。
广场西侧,有一个短发女生正在卖唱,周围观众寥落,来来往往,不过有一个男青年倒是自始至终蹲在一旁听着。
“……患得患失在挣扎,你还是不懂吗?”
林凤竹拖了一个长音,渐弱下去,结束了这首歌。
她把话筒放到架子上,拿过一瓶水喝了几口,随后才往身前的盒子里看去,里面并没有多少钱。
“唉……”
林凤竹轻叹一声,倒不是嫌赚得少,她也不在乎钱,关键是钱少就说明大家觉得她唱得不咋地,这是让她有些沮丧的。
不过还好,还是有人欣赏她的。
林凤竹朝旁边那个蹲着的男青年看去。
这是一个看着二十岁左右的大男生,皮肤微黑,长相帅气,身上一件的确良的大衬衫,下身一条灰布裤子,再加上脚边的那个巨大的蛇皮袋,瞧着像是上世纪穿越过来的一般。
林凤竹对他笑了一下,挥了挥手,打了个招呼:“你好。”
男生瞥了一眼林凤竹身前的盒子,“不好意思,我没钱。”作势就要站起身来离开。
林凤竹赶紧道:“你误会了,不是向你要钱,就是单纯地认识一下,想问问你觉得我唱得怎么样?”
男生稍一迟疑,已经翘起来的屁股又放了下来,也终于给了林凤竹一个笑容,“唱得蛮好听的……你不唱了?”
听到对方夸自己唱得好听,林凤竹笑得更灿烂了,“先不唱了,先歇一歇。你是来赶火车还是刚来南江啊?”
“刚来南江……”
两人聊了几句,林凤竹知道了这个男生名叫许汉,是从大西南的一座大山里来的,在等人来接他,难怪穿着像上世纪穿越过来的一样。
每年南江市都会迎来很多这样的人,他们往往会走入这座城市中散落着的那些建筑工地中。虽然这个许汉长得很帅,但是多半也是这样的命运。
期间,林凤竹还注意到,许汉的眼睛向右边瞥了好几眼——那里是个方形花坛,一个旅客正抱着一桶方便面在吃,香味飘散到这里都能闻到。
“那个叫方便面,在那边的超市可以买到,里面也有热水,用水一泡就能吃了。”林凤竹觉得这个从大山里出来的男生可能不知道方便面,主动解释了起来:“火车站这边的贵一点,这种桶装的应该要10块钱。”
许汉喉结上下滚动,反手一摸屁股兜,最终摇头:“我不饿。”
林凤竹看他这样,心下暗笑,想了想,问道:“你觉得我唱歌好听吗?”
许汉点头,“蛮好听的。”
林凤竹一拍手,“成,那我请你吃饭!”
她有些同情许汉。
这个男生明明和自己差不多年纪,但是自己可以无忧无虑地上大学、玩音乐,他却要走上建筑工地,为生活而搬砖,这让林凤竹不由心生怜悯。
作为南江市人,自己应该让这些社会弱势群体感受到来自南江市的温暖。
可许汉摇头:“不用了,谢谢,我真的不饿。”
话一说完,肚子却是“咕咕”一声叫,让许汉颇为尴尬——他也没办法,他已经差不多一天没吃了,从家里带出来的1200块钱在火车上也突然没了,想买点吃的都没钱。
林凤竹憋住了笑,见许汉拒绝得很坚定,她眼珠子一转,突然问道:“你从大山里,那你会唱山歌吧?”
许汉见她不说请吃饭的事了,轻松了一些,点头道:“会唱一点。”
一说到这,许汉有一瞬间的出神,想起了已经过世的二姨奶来。
二姨奶是他奶奶的妹妹,一个一辈子都没有结婚的女人,也是许汉最亲近的人。从小他就喜欢往二姨奶那边跑,这是因为二姨奶会唱好多好多好听的山歌,还会讲好多好多有趣的故事。
在枯燥的大山里,二姨奶就是小许汉从小到大的快乐源泉。二姨奶闲来无事也会教他一些东西,比如说唱山歌……
林凤竹一拍手,“太好了!我对于这种原生态的山歌实在是太好奇了,可惜在南江市一直遇不到这种人。这样吧,你给我唱一首来听听,我不白让你唱,我给你钱,30块行不行?”
许汉又不傻,看出来这人就是找个由头给自己钱,正要拒绝,肚子却是又叫了起来。
“……好吧。”犹豫一番,许汉感觉自己着实有点顶不住了,最终答应了下来,“不过我唱得不好,你给10块就行了。”
他倒也不是谦虚,实在是因为二姨奶总说他唱得不行。
林凤竹哪管什么好不好的,她又不是真的想听什么鬼山歌,只是想做善事、关爱弱势群体罢了。
见许汉答应了,她赶紧道:“行,那你来吧。”
许汉拎起大蛇皮袋,走到这边放下,问道:“我唱个什么?”
林凤竹无所谓,“随便,看你自己。”
看我自己……
许汉一下子还真不知道唱什么:二姨奶给他唱过的山歌太多了,而且二姨奶教他唱山歌也不会专门盯着哪一首教,只是教些系统性的东西,这也导致了他一下子卡壳了。
他干脆抬起头来,左顾右盼,找点灵感。
广场上人群纷纷,有举着“住宿”牌子招揽生意的,有卖地图的,有鬼鬼祟祟的黄牛,更多的则是面对分别依依不舍的人们。
一对年轻男女紧紧拥抱在一起,粉红色的行李箱在他们脚边缓缓滑动,却没人去理睬;
一位少年拖着行李箱向着候场室检票通道的方向走去,低头玩着手机,身后不远处一对中年男女默默地目送他的背影,女子眼眶泛红;
两位身着军队夏常服的男子隔着十几米,相对笑着挥手,却比哭还难看……
许汉突然开口,指向林凤竹在一旁的吉他:“吉他我能用一下吗?”
吉他,也是二姨奶教他的东西之一。
林凤竹一愣——山歌不是光靠一条嗓子去吼的吗?这年头,唱山歌都用上吉他了?
这个大山里出来的男生连一桶方便面都舍不得买,会弹吉他吗?
……
苏璇戴着一副大墨镜,遮住半张脸,一个口罩则是遮住了她的下半张脸,还戴了个帽子,整个包得严严实实。
她快步疾行,边走边说:“不是说赤江机场吗,怎么坐高铁来了?”
和她同行的是一个保养得很好的中年女子,无奈道:“听说是刚认识了个小姑娘,多留了一天,改签没改成,也懒得等了,直接就坐高铁过来了。”
两人周围还跟着两男一女,女生拎着东西,两个男的则都很魁梧。
“小姑娘……”苏璇摇摇头,短暂沉默、前行几步后,突然问道:“娟姐,你说他现在还行吗?这一年他都不出作品了。”
中年女子乜了她一眼,说道:“你总不能让人家当个牲口,一直工作呀,这东西本来也要灵感的。特别是到他这种地位的人,名也赚够了,钱也赚够了,还不允许人家放松一年,享受享受生活了?我看你啊,就是太患得患失了,放松点。”
“也许吧……”苏璇低声说着,脸则是稍稍一侧,往一旁投去了一个目光,脚步稍稍一缓。
那里有两个年轻人在卖唱,其中女生坐着,那个穿得像是上世纪穿越来的老土男生抱着一把吉他,正在麦克风前边弹边唱。
娟姐从她一个动作就看出了她的心思,“想起以前了?”
苏璇没作声。
她好久没来这种地方了,也很久没见这种场景了,骤然见到,确实有一瞬间的回忆涌上来。
不过苏璇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另外一件事吸引了过去。
她看向那个卖唱男生的眼神闪过一抹惊讶——现在火车站卖唱的都这种水平了?底层都内卷到这种程度了?
苏璇停了下来。
娟姐也停了下来,往那边看了一眼,“怎么样?”
她们俩老搭档了,只是三个字苏璇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不好说,要再听一听。”
娟姐抬手看了一下表,说道:“那就再听一听。”
可是又听了一会儿后,娟姐面色有点不对劲了。
“我知道你有千言你有万语,却不肯说出口。你知道我好担心我好难过,却不敢说出口……”
“当你背上行囊卸下那份荣耀,我只能让眼泪流在心底……”
“你听过吗?”娟姐忍不住开口了。
苏璇摇头:“没听过,不对劲……小倪,查一下歌词。”
站在她身后的那个女生立刻拿出了手机,搜索起歌词来。
……
林凤竹在一旁呆呆地坐着。
她感觉自己好没见识……山歌……原来是这样的?
这吉他也弹得也比她牛多了,这把吉森斯b3在这个许汉的手里,跟在她的手里,弹出来的完全就是两个世界。
还有,他这叫唱得不好?那自己算什么?
林凤竹又想到了刚才许汉夸奖她的话——“蛮好听的”。
刚才她还为有人欣赏自己而高兴,可现在再想到那句话,却感觉脸一下子很热……
周围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却没多少噪声,连个赏钱的都没有。
大家只是默默地站着、听着。
听那个年轻人唱歌,听他们自己的情绪。
“当你踏上月台,从此一个人走,我只能深深地祝福你。”
“深深地祝福你,最亲爱的朋友,祝你一路顺风……”
原本就弥漫的离愁,此刻愈加翻涌,有情绪敏感、刚送走朋友的小姐姐听着听着,眼眶已经泛红。
“……祝你一路顺风。”
一首歌的时间并不长,许汉已经唱完。
他的手从吉他上离开,目光先落向周围——之前周围小猫两三只,此刻却已经围满了人,都安静地站着。
接着,他的视线落向前方的盒子,里面的钱却还是那么多,没有多上一毛。
看来自己唱得是真不好。
许汉正这么想着,旁边传来了林凤竹的声音:“这就是你们那里的山歌?它叫什么名字?”
他扭头一看,林凤竹正盯着他看,表情很古怪。
“嗯,”许汉点了点头,“它叫《祝你一路顺风》。”
说完,许汉看了看林凤竹,想问她拿自己的劳动所得,可一想到自己一首歌下来,一毛钱都没收到,又有点不大好意思开口。
正犹豫间,他的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许汉从兜里掏出手机,是一个老古董的老人手机,正面绝大部分都是按键的那种。
“喂……是我……你到了?……我马上过来。”许汉一边说电话,一边取下吉他。随后提起大蛇皮袋,就打算走了,那10块钱也不要了。
接他的人来了,应该能借点钱吃饭,这10块钱正好就不要了。
“我要走啦,再见。”
许汉拎着大蛇皮袋,对林凤竹打了声招呼,正要走,周围人群却是突然热闹起来。
有人叫着“再来一遍”,有人叫着“帅哥不要走”,还有在一旁听了有一会儿的车站巡警终于不装死了,大声吆喝,要驱散人群。
其中一个老巡警还走上来,边走边说:“这里不能摆摊了啊,赶紧走!”
与此同时,两个身材魁梧、一看就不好惹的壮汉挤开人群,随着那老巡警冲过来,一副要抓人的架势。
伴随着老巡警和哪两个壮汉冲过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还在人群中响起:“别让他跑了!”
许汉瞳孔张大,也不等林凤竹的告别了,赶紧提着大蛇皮袋转身、迈开大步疾跑起来——唱得不好听而已,也没必要抓人吧!
他这一跑,那两个壮汉也一下跑了起来。
老巡警一愣,也下意识地追了起来。
被这三人一追,许汉提着大蛇皮袋跑得更快了,撒丫子狂奔。
四人朝着广场南边狂奔而去,前后追逐起来。
“许汉!”林凤竹在后边跳脚大叫,想叫住许汉,却没有用。
一个把脑袋包得跟印度阿三一样的女人从人群中挤了过来,看样子想追,却追不上,只能对着那两个壮汉大叫:“快追!拦住他!”
林凤竹见状,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这个把自己包得跟印度阿三一样的女人一看就不是好人,那两个壮汉一看也不是好人。
于是她也不想着叫住许汉了,反而是将双手放在嘴边,作喇叭状,朝着许汉的背影着急地大喊:“许汉,跑!run!han,run!”
着急之下,她外语都飙出来了。
……
另一头
许汉拎着大蛇皮袋跑得飞快,跟个牲口一样,两个壮汉愣是追不上,而那个吊车尾的老巡警追了一段后,更是远远地落在了后面。
只剩下前面三人,一路跑到了南广场边缘。
路边停着一辆小绵羊(女式电瓶车),一个长发少女正坐在车上,没戴头盔,一脚撑地,一手拿着手机,正在拨号。
她突然转头,看向朝着这边狂奔而来的三人,目光落在最前头的许汉身上。
他身上正传出手机铃声。
再看他的穿着,老土得像是从上世纪穿越过来的一般……
“许汉?”
少女出声。
许汉话都说不出,只是在狂奔中点了下头。
少女看了一眼许汉身后那两个追赶的大汉,直接一收手机,双手握车把,油门带刹车,原地一个急甩尾,长发飞舞。
“上车!”
许汉提着大蛇皮袋,一个跨步飞跃过广场边的路障,一屁股坐到了后座上。
“抓紧!”
少女松开刹车,车头凌空微抬,随后小绵羊怒吼,往前疾驰而去。
两个大汉也都跨过路障,锲而不舍地追上来,只是又追了十几步后,终究还是无奈地放弃了,俱双手撑膝,气喘吁吁,目送小绵羊绝尘而去。
小绵羊屁股上,一截后保险杠掉了下来,急促地滚了好几圈后,摇摇晃晃地躺在了路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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