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依山脚下往南约二十里外，有一个规模不大的集市，只有十来间铺面，其中大多为粮油铺及布行。

沐依山灵气充沛，故而物产丰盛，特别是珍稀药材更受山下王朝商贾的青睐。

但沐依山上并无生产五谷粮油布匹等生活物资，所以，天行宗每月都会派弟子下山到集市跟商贩交易各种珍稀药材，以换取物资满足山上日常所需。

集市被一条古道南北贯穿，这条古道连接大楚王朝和古越国，古道往北走约五十里是大楚王朝，而往南走约二十余里便是古越国。

毗邻两国边境，这古道旁边并不显山露水的小集市，久而久之便成为两国边境贸易重地。

而沐依山所在之地，是夹在两国之间的一个三不管地带。但尽管是夹在两个王朝中间，这两山下王朝还是对这个神仙宗门保持足够的敬意，再加上天行宗设置强大的护山大阵，数百年封山期间竟也没人来打扰。

古道北边有间酒肆，门面不大，内堂也只摆了七八张小方桌。

这天一大清早，掌柜和两个小二哥正睡眼惺忪的在擦拭店内桌椅。

眼下正是秋忙刚过的季节，粮油商贩都赶着第一批谷物到集市交易，来往商客聚集多了，吃饭喝酒的人便多了，两个小二哥这几天都快忙坏了。

古道上，有一青一白两个人正朝集市走来。前面的白衣老者须发皆白，看似老态龙钟却步履轻盈，腰间还挎着个葫芦。

而身旁青衣男子身材挺拔，眉眼之间略带柔美之相，背着一个大包袱，手握一把三尺佩剑。

两人来到集市便朝酒肆走去，很快便踏入酒肆大门，掌柜和小二依旧专注忙着手头活，并未发现有客人来到。

也是，一大早怎么会有人来喝酒吃饭。

青衣男子轻咳了一声，中年模样的掌柜和俩小二才猛然察觉，都停下手头活儿。近门口的小二哥放下抹布，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腿脚麻利的迎了上去，领着两位宾客来到柜台。

青衣男子微笑着对着掌柜道:“一大早叨扰店家，实在抱歉。我叔侄二人想要一些熟食，最好是卤肉这种，不知道店家此刻有没有现成的?”

“有有有，刚好昨晚卤好一大锅牛肉，还在锅里冒热气呢，客官请移步到酒桌上就坐，要多少我让小二到后厨端上来。”

掌柜满脸堆笑，心中却暗自嘀咕，这俩人装扮瞧着有点像沐依山上的神仙老爷，但又跟每月偶尔会见到的那些山上神仙不太一样。

那些偶尔下山的山上神仙是从来不进酒肆的，平日里都是匆匆与隔壁商贩交易好物资就走了。

“我们要十斤牛肉，还请切好并帮忙打包，急着赶路就不坐了，站着等会就是。”

青衣男子笑容真诚，言语之间也是非常的客气。

“切肉还需些少时间，两位客官请移步稍坐歇歇脚，再赶也不差这点时间，再说小店待客茶水还是上好的。”掌柜依然笑意盈盈说道，随后便转身吩咐小二做事。

掌柜如此热情，两人也没有再推辞，便转身到最近酒桌上坐下。

中年掌柜端来茶水，给两人摆好茶碗，碗中倒上七分量，茶色泛青中带微黄，茶香沁人心脾。

“此茶摘自沐依山南面山脚，每逢春季，内子都会上那边茶林采摘茶叶，回家自炒自晒，算不上极品，但也比市面上那些普通茶叶好些。”掌柜有些得意的笑着介绍自家茶叶。

白衣老者浅饮了一口，对中年掌柜微笑着道:“好茶，令夫人有这等炒茶手艺，为何会屈尊到小地方干这种小营生?”

中年掌柜叹了口气:“这世道，能找个清净地安稳度日已是极好人生了，哪还敢求其他。”

老人有些不解，问道：“这大楚王朝和古越国向来平安无事，朝政也算清明，这世道也没差吧?”

“南境这几十年倒是平安，小的指的是北境。不敢瞒二位，小的祖父辈当年从北边战火中侥幸逃离至此落地生根，至今六十余年了。这些年北境那边战事从不间断，王朝一个换了又一个。祖父曾有遗愿，想让小的把遗骨带回家乡安葬，可这么些年的战乱，却也回不去了。”

中年掌柜又絮絮叨叨的说了一大堆，大概意思是祖上从北流洲逃难至此扎根，年轻时曾几次带老人回乡，却都因回乡路上连年战乱不得不返回，最后老人郁郁而终。而自己现高堂子女俱在，要完成老人遗愿更有心无力。

旁边的青衣男子脸带微笑，一直默默的倾听着，也不说话打扰。

直到小二把卤牛肉用荷叶包好拎出来，中年掌柜才发觉好像说的太多，连忙低头出声致歉。而青衣男子却满带笑意连连摆手示意没关系。

独孤峰大梧桐树下，灰袍老者旻珩依旧站在峰顶注视着远方。

“老树想不通啊，曹溯为何让你那个不成才的弟子担任这小子的护道人?”

“梧桐道友难道认为做师伯的不配给师侄护道?”旻珩笑道。

“让一个金丹腐朽寿元将尽的老金丹给一个新晋金丹剑仙外加八境武修护道，这护的是哪门子道?”

“山上修士普遍认为，为弟子护道即强者守护弱者，曹溯却别开生面，有点意思。”旻珩微笑点头忍不住称赞。

“老东西，莫非这当中还有啥门道?”

“咱家这曹宗主对这小子的护道，是让世间诸多平凡人，帮那小子磨砺那颗纯粹的道心。所以，数十年甚至可能是数百年，你会看到一个个如山下掌柜那般平凡无奇的人，帮着守护他那颗完整心境。”旻珩颇为得意的笑着说道。

“成天整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老树精不懂这些。只听说山下人心险恶，就不怕把这小子护到坑里去?”

旻珩哈哈大笑道:“不近恶，不知善。道友你也太小瞧这小子的道心了，要有那么容易折了，赤炎帝君会让他登顶恨剑山?”

“观其行大道，以他山之石攻玉，老树怎么感觉到你和曹溯师徒俩是想观其大道，找到另外一种破境飞升的道路?”老梧桐树语音有些不屑问道。

“老夫潜心苦修六百年，当年不到两百岁入仙人境，后四百年却苦苦不得飞升，这数十年间卸下宗主之职，放下登天执念去云游天下。期间又反复思量当年宗门惨剧，才渐渐感觉到此登天之路难行。”

“老夫不知道曹溯是否有意识借这小子观道，但可以确定一点的就是，他在比我更年轻的岁数时就已感觉这条修炼之道出了问题。”

旻珩停顿片刻，又接着说道:“至于道友说我想借这小子的大道找到另外一种飞升之法，是对的，这小子的大道，只能是借鉴和激发思维，任意哪个人都无法模仿。因为这种圆满心境，部分来自天生，更多部分是来自后天环境锻造。”

“合着你俩就光看不帮忙了，放任他一个人去应对?”

“现在是插不上手了，还是赤炎帝君那句话，时机未到，做越多错越多。这也是我为什么要打断曹溯的推演。我知道连你也稀罕这小子，可我们不能帮倒忙。”

“老东西，你说说这小子在山巅神庙到底获得了什么机缘?”

“老夫也不知道啊，那地方连师兄都没上去过。不过呀，看境界还是依旧，但能感觉这小子整个人仿佛都变通透了，但又说不出来具体哪里变了。”

“原本旧的因果就未曾断去，这下好了，又添了一些，这小子以后会很辛苦吧?”

“苦不苦都是他本心的选择，既然选择了回到山下去，那便是他的道了。这条大道，老夫可是无比期待呀。”灰衣老者大笑着说道。

老梧桐树想起昨天那小子深水潭边的那个行礼，沉默不语了。

酒肆里，两人已经把卤牛肉放进包袱，另外还跟中年掌柜买了几斤茶叶，青衣男子姜雨说是路上万一认识了一些爱喝茶的朋友可以送一点。

话痨般的中年掌柜压抑住想问两人是否从沐依山下山的问题，态度恭敬的送两位客人出门。

才走出酒肆门槛十来步，青衣男子似乎想起什么，转身朝中年掌柜挥了挥手:“掌柜的，山高自有可行路，水深自有渡船人。总之我们还是不要对这个世道失望，也行不久之后，北境战事就停了呢。”

站在门口的中年掌柜听了之后笑了笑，也朝着两人挥了挥手大声道：“那就承公子吉言了。”

最后，中年掌柜目送两人消失在古道之中……

晌午时分，两人便已来到古越国边境的一个小镇，二十余里路，一路走的慢慢悠悠，竟然花了约两个多时辰。

之所以走的慢，不是因为老金丹腿脚不好，虽然老人家寿元将尽，但一身修为还是在的。

主要原因还是下山时姜雨提议不御剑不御风，脚踏实地的走走路，并好好看看一路上的风景。

但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姜雨没说，在他内心深处，更希望老金丹师伯能在余下不多的时光里，能感受更多人世间的美好事物。

这个边陲小镇名唤狼烟镇，矮小的城廓建于两座大山中间的峡谷。

古道通到狼烟镇便断了，从狼烟镇起，往南走大都是崇山峻岭，后面也只能走一段漫长的崎岖山路。

狼烟镇驻兵不多，一方面是古越国尽是一些人烟稀少的穷山恶水，北边的大楚王朝完全看不上这块嘴边的肉。而另外一方面也是因为国小而贫瘠，无力支撑更多兵卒的饷银粮草。

城门洞开，守城军士也懒得不盘查来往过客，一老一少通行无阻进入城门，但青衣男子不凡的气度还是引来门口军士的瞩目。

城内并不大，里面甚至有点败落。除了挨着城墙而建的十几间破破烂烂的兵舍外，便是七八间破旧不堪的商铺。

一间客人寥寥无几的酒肆，一间打铁铺子，一间苍蝇满天飞的肉铺，剩下的几间铺子已经关门大吉，看来是生意做不下去搬走了。

黄土街道上，过往行人稀少，虽然正值晌午，但整个小镇却给人暮气沉沉的感觉。

两人并未打算在此歇脚，一直沿着黄土大道往南走。不过没走多远，姜雨便察觉到背后有个人在跟着他俩，正打算转身之际，却听到老金丹心声提示别急。

约莫走了一里多，两人已离开小镇，正将踏上一段连绵不绝的崎岖山路。

老金丹终于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对着前面说了句:“出来吧，跟了一路不累吗?”

姜雨也随即转过身望去，数十丈外的一个路边大石头边上，露出一双怯生生的眼睛，眼神尽是惊恐不安，正偷偷望着两人。

姜雨正欲上前，却被老金丹伸手拦住。

老金丹双手拢于袖中，依旧和颜悦色对那人说道:“既然你我皆无恶意，为何不大大方方出来一聚。”

躲在大石头后面的那双眼睛依旧带着一丝惊恐盯着两人，看到面前两人并没有向他靠近，于是才慢慢放下警惕，从石头边上挪出身子。

一个约莫十岁左右蓬头垢面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孩子，赤着双脚站在石头边上，似乎感觉到了对方的善意，眼神里的惊恐也消失了，但依然带着戒备打量这面前两人不敢上前。

姜雨微笑着对那孩子眨了眨眼，随即取下包袱打开，从荷叶里取出一些切好的卤牛肉，抓在掌心递了出去:“你是不是想吃东西啊，过来吧，这些都给你。”

那孩子盯着姜雨手中牛肉，不停的咽着口水，终于还是抵挡不住诱惑，慢慢挪着脚步走过来……

孩子走到姜雨面前，抬头看着眼前青衣男子，眼神似乎在询问是不是可以拿。

姜雨点了点头，孩子随即伸出干瘦的双手，一把抢过牛肉，跑到路旁，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啃着。

姜雨有点无奈朝老金丹笑了笑，老金丹点了点头，随后解下腰间的葫芦，走到小孩身边，蹲下来把葫芦递给他。

“慢点吃，别噎着。不够还有，渴了先喝点水。”

姜雨看了看天上的大日，一阵饥饿感袭来。他一介武夫体魄，本身消耗就较快，是该吃点东西了。

他也走了过去，在二人旁边盘膝而坐，把包袱放在地上取出荷叶包打开，招呼老金丹师伯一起吃。

老金丹捡了一小块熟牛肉放进嘴里，细嚼慢咽。

剑修虽然也注重练体魄，主要还是以天地灵气为食，身体日常消耗也比武修慢了很多，境界到了一定程度并不需要太刻意的进食。

老人默默看着正大口吃肉的姜雨。

数十年不曾踏出青崖峰一步，对这个师侄最多的印象也只是在每年的大年初一。每年那个时候就跟在左岩身后，上青崖峰拜年。

老人也算是看着这个有点闹腾的少年，从孩子一点点的长大最终变成高大男子汉。

长江后浪推前浪，老人诧异的不单单是这个师侄十六年便修出了金丹境，更多的是，这个二十来岁的男子，这一路上仿佛总是在照顾每个人的心境。

老人就这样默默无语的陪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吃牛肉。半晌之后，那小孩子拎着葫芦，猛灌了一口水，接着打了几个饱嗝，却仍意犹未尽的看着荷叶中剩余的一小半熟牛肉。

姜雨也停了下来，笑着把剩余的那堆熟牛肉包起，放在孩子面前，然后转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在路上散起步来。

“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

那孩子看着两人走开了，才放心大胆的把牛肉重新包起来，塞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