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万物生发。
地气蒸腾始萌动,天气下降万象新。
但说是如此,其实这一年的开年第一天,对于整座天下的所有人而言,都不好过。
日过中天之时,在一条逶迤绵延的荒山上面,忽然吹来一阵浩荡长风,卷起黄土滚滚,遮天蔽日,直到许久之后,这阵长风方才缓缓落下,山顶已经多了两道人影,宁十一一如既往地穿着那身黑衣劲装,只是要比以往时候,头顶多了一顶帷帽出来,垂在面前的黑纱被她掀开挂在两边,得以露出真容,而其身旁,老人卫熵却以黑纱遮面,与身旁女子,恰恰相反。
两人在山顶寻了一处奇石耸立落下的凉荫,以作休憩之所。
老人卫熵这才摘下头顶帷帽,一边扇风驱暑,一边抬头看天,眉关紧蹙,比之以往更加黝黑的脸上,带着遮掩不去的忧色。
今日分明才只大年初一,却比以往的夏日更加炎热。
而在不久之前,这里还是一派大雪纷飞的景象,偏偏登上山顶之后,满地积雪已经消失无踪,转而变作这幅荒凉干枯的模样。但不同于对此只知表象不知深意的宁十一,老人卫熵行走江湖已有多年,曾经见过的、经历的,绝对不是宁十一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娃娃可以相比,就大抵知晓昨夜与方才前后两场激烈厮杀,出手之人各自是谁。
云温书,杨丘夕。
一个是曾经的绝世大圣,修为实力更在白先生之上,偏偏后来自斩道行,重新修行,却还没能来得及重回巅峰,就在一场苦心谋划的围杀之中,被人杀得气府破碎,命桥崩溃,最终下落不明。
这其中,必然有些不为人知的隐秘。
不过卫熵虽知此事,却也不曾深入探究,毕竟比起当时的云温书也好,或者苦心经营那场围杀之局的瑶光与皇朝也罢,卫熵所在的高度,最多不过山脚而已,又哪里能够管得了山顶之事?也正因此,卫熵才不将此放在心上,最多只是偶尔想起的时候,忍不住有些唏嘘感慨便罢。
另一个,则是也曾一度走到白先生前面的天眷奇才,却也偏偏选了如同云温书一般的道路,自斩道行,重新修行。
对于杨丘夕此人,卫熵了解不是很多,只知他是放眼天下,唯一一个能够紧追云温书并且不会落后很多的人,大概属于亦敌亦友的关系,偏偏长久以来,云温书始终压着杨丘夕一头。所以卫熵当年行走江湖的时候,就时常能够听到有些“心怀天下大事”的修士感慨道,天下既有杨丘夕,为何再生云温书。
这些陈年往事,如今已经很少有人再提。
所以宁十一不知这些,不懂这些,确也是情有可原。
但此间卫熵却又没有半点儿怀念当年的感觉,反而隐隐之间有些不好的预感。
老人背靠奇石而坐,小心翼翼瞥了一眼不远处正在闭目养神的宁十一,迟疑片刻,最终还是决定隐瞒下来,不将心中猜疑与她明说,而后伸手摘下腰间悬挂的水袋,递了过去。
“喝点儿水?”
宁十一睁开眼睛,微微摇头,神色之间,仍是略显萎靡,一方面是自从离开南门城后,一直都在长途跋涉,从未真正停下脚步颐养伤势,另一方面,则是源自心境方面的问题,就导致这位洞明麟女,时至今日也还没能伤势痊愈。
卫熵深深叹了口气,自己打开水袋,喝了一口里面已经略显温热的泉水,随后便将水袋搁在一旁,纵身一跃来到奇石顶部。
放眼四望,尽显荒芜。
前有旱灾殃及甚广,今有大圣厮杀牵连人间,这片土地,哪怕表面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已是遍布疮痍,但也好在四望之间,不见村镇,所以那些世俗凡人此间究竟身陷怎样的水深火热之中,便不被宁十一看在眼里,若非如此,恐怕还要耽搁不少时间。
强如竹海洞天那位曾经放言“平尽天下不平事”的竹清青,不也至死没能管得过来天下不平事?
归根结底,还是心气太高。
卫熵斜眯一眼已经重新开始闭目养神的宁十一,暗叹一声,将手中帷帽重新戴在头顶上,眉关紧蹙,放眼远眺,能够见到烈日之下,就连空气都被炽烤得有些扭曲。
又一阵风忽然吹来,吹起黄土弥漫。
这场殃及千里的旱灾,以及倒反四季的气候,有些不太对劲。
但具体哪里不对,卫熵却又说不出来,只觉得这幅景象,很像某些志怪书籍当中与人提过的旱魃,其中最是广为人知的一句,便谓作“旱魃为虐,如惔如焚”,又有一则言道,“一名旱魃,一名旱母,见之大旱,赤地千里”。
可此间景象,却与所谓的“赤地千里”,有着不小的差距。
难不成是还未形成气候的旱魃?
卫熵将帷帽边缘的黑纱放下,正欲折身返回奇石下方,躲避风沙,忽然动作一顿,脸色一僵,是在眼角处以余光忽然瞥见了一抹藏在黄土飞沙之中的身影,如人一般,却又格外高大,哪怕只以余光瞥见,也能大概知晓,约莫是有两丈来高,四肢极长,形同猿猴那般,行走之时四肢着地而只脊背微佝,所过之处,灼热气机尤为明显,空气扭曲之势,宛如水波一般。
身影正往这里缓慢靠近。
卫熵下意识屏住呼吸,方才回神,便已惊出了一身冷汗,不敢继续停留石顶,迅速拧腰转身去往下方,刚刚落地,就忽然听闻远处传来一声极为刺耳的声响,宛如婴童嚎哭一般,紧随其后,就见大地轰隆隆地颤抖起来,尘土飞扬,吓得卫熵脸色一白,连忙伸手拉起已经惊醒的宁十一揽入怀中,再伸手将其口鼻捂住,迅速退至奇石下方,背靠石壁。
才只堪堪站定,天上就有一道身影迅速扩大,以泰山压顶之势,轰然砸在这座山的山顶上,震起黄土滚滚,直将两人淹入其中。
卫熵身躯紧绷,小心翼翼带着宁十一在这黄土弥漫之中,围着奇石挪动脚步,自始至终不敢发出半点儿声响,半晌之后,这才猛然停住脚步,是以两人所处之处,只需稍稍转头,就能瞧见来“人”背影,是个浑身生有黑色长毛宛如钢针一般的巨人,周身上下,灼气弥漫,正两眼猩红四下扫视,待其转头之时,才能瞧见,这有两丈来高的巨人,五官面容近似猿猴,又与常人有些几分相仿,便看似处于两者之间,并且眼窝凹陷、嘴巴突出,口鼻之间喷吐热气,带有熠熠火光一闪而逝,唇瓣翻起,口中满是锋利尖牙,又有两颗獠牙格外尖长,撑开嘴角,直抵胸前。
似人非人之物,手脚并用,开始四下寻找方才瞧见的石顶人影。
于是卫熵带着宁十一继续小心翼翼挪动脚步,始终屏住呼吸,不敢喘气,这是修行中人最基本的敛息之法,尽管不能完全收敛自身气息,却也可以内敛十之八九,所幸是这两丈高的似人非人之物,并不敏锐,便围着这座巨大奇石绕了一圈,也没有丝毫察觉。
但其喘气之声,却是越发沉重起来。
卫熵在其止步之时,已经有所料想,仍是一手捂住宁十一口鼻,带着她缓缓蹲下,最后干脆趴在地上。
那似人非人之物,忽然尖叫一声,刺耳无比,紧随其后,就手臂一甩,硕大拳头砰然砸在那座巨大奇石上,气浪翻涌而去,直将巨石砸了个粉碎,无数碎石激射而出,带起狂风爆涌,掀起黄土弥漫宛如山涧激流。
这似人非人之物,猩红双眼继续扫视周遭,最终没有半点儿收获,便晃了晃脑袋,口鼻喷出一股更加灼烫的气流,杂有明火,打在露出地面却又掩在黄土飞扬中的石根上,只一瞬间,顽石变得赤红明亮,化作岩浆,向着四面流淌开来。
又待片刻,这两丈高的似人非人之物,这才兴致缺缺地转身离开,口鼻之间灼气出入,呼吸之时,隐隐带有一些好似婴童哼声一般的声响。
许久之后,直到此物远离,黄土飞扬之间,这才传来一阵粗气声,卫熵竭力掀开压在身上的几块儿碎石,翻身坐起,满脸泥污,左边肩头已被岩浆烧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缺口,血肉筋骨,半点儿不留,并且胸膛也有大片灼伤的痕迹,挂着一片已经冷却的黑石。
宁十一随之起身,脸色愈显苍白,大口喘气,瞧见这一幕后,取了一枚雪白丹药递过去,开口问道:
“那是什么?”
卫熵接过丹药,吞服之后,一边伸手扯下胸前已经凝固坚硬的黑石,将伤口撕裂,带起血流不止,一边咬紧牙关,艰难开口:
“不知道,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可能是旱魃之类的邪祟。而且这场旱灾,跟这家伙,肯定脱不开关系。”
宁十一正要说话,卫熵双眼死死盯着她,咬牙切齿道:
“别找死!”
宁十一闻言一滞,还待说些什么,却见卫熵眼神已经变得有些凶狠,最终还是神情落寞地低头抿嘴,沉默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