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海水疯狂灌进他的衣服。太空银丝全面沦陷。冰层下的洋流出乎意料地湍急巴恩斯的炮弹在冰层下炸裂,将海水旋转成零度的沸腾旋涡。无数沉积在海底的东西狂飞乱舞。顾丹墀落入其中如一粒微尘,转眼间被卷到了数里之外。耳朵里轰隆隆的,海水冲激冰层的声音,水压变化的气泡声音,肾上腺素和信息素再次充斥血管的声音。
梦境从未如此失真、又从未如此逼真。同样的冰冷,同样的冰层;不同的是他被洋流裹挟着不断旋转,而梦境里,他仰卧在结冰的海面上,淡漠的天光兜头而下,仿佛无数白叶燃烧成灰。他转眼间什么都看不到,海底的压强让他无法呼吸。
制服有一点点循环制氧功能,但是撑不了太久。完全靠着身体机能在硬撑。洋流里充满了爆炸掀起的杂物。顾丹墀睁不开眼睛,只能用双手护着头脸,尽力蜷成一团,避免暗流中巨大的石头在他脸上开花。
他知道极北海有多么辽阔。在飞船坠落的时候,他就观察了周围的环境。没有交通工具,只靠他自己,根本不可能离开那里。眼下他被洋流卷得甚至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和氧气同步消失的是希望,黑暗的海底吞噬了一切光芒。
或许这里就是他的终点。妄自尊大、不顾一切的alpha,在陌生边缘星的绞杀下,无人知晓地沉没在荒凉的海底。他的计划,他的坚持,全部要在这里完结。耳鸣压倒了一切,他只能模糊地想起‘猴子’的声音。
他拼了命去伪装的基因检测报告,没能骗住任何人。军部知道他是‘非人’,还是收容了他,把他当做试验品去观察。想必‘黑天鹅计划’在他这里要失败了。他以为自己会在军部有一席之地;会救助‘猴子’的黑诊所;会防止其他人重复孤儿院的命运;他还想过推翻基因序列测试,摆脱人类和‘非人’的桎梏,但他已经不可能去做任何事了。
在数百年甚至千年前的埃博星,他的同族也曾怀揣着这样的绝望吗。
那些战斗到最后一刻也无法保护故乡的alpha,那些被成批成批带走投入人体试验的omega,那些被神经水成批屠杀的beta。那些他还没见过就碎裂成粉尘的山川。
种族的记忆在顾丹墀的基因深处苏醒了。他不会束手就擒,他要像他的先辈那样战斗到最后一刻。他能从水温的变化和水流的力度探测海底的状况。最优秀的alpha飞行员,就算是落在海里也绝不会死,他们会挣扎着游向海边,躲开头顶飞舞的曳光弹和燃|烧|弹。泄露的燃油在海面上熊熊燃烧。海面下的微型反应堆即将爆炸,但他们不会就此放弃,而是会挣扎到最后一秒。
有的人会死,有的人会活下来。
“我说!”
在逐渐模糊的意识里,响起一个水晶般的声音。
顾丹墀全身不由自主地一震。他大概是要死了,竟然听到有栖在说话。他尽力伸出手,向水流中抓去。身体再次随着水流翻转,冻得麻木的手指碰到了什么东西。
“我说,让我试试看吧!”
心脏乓乓跳动着。信息素回光返照般奔流着。尽管那声音柔弱而犹豫,但它千真万确,是有栖的声音。
顾丹墀眯起眼睛,将改造后的眼睛发挥到极限。周围翻滚的石头、水生物、海草等等杂物里,有一个小小的东西在闪光。顾丹墀借着水流的力量伸出手,用手指过滤层层杂物,落在他掌心的是一片破碎的深海水晶。
“我说,让我试试看吧!”
有栖的声音再一次回响在他脑中。
此刻他读取的是储存在深海水晶中的记忆。这句话绝不是他在记忆控制室说的。而且记忆控制室的水晶是一盘细碎的散沙,远不及这块水晶完整透彻。他手中的水晶来自别的地方。
一块沉睡在海里、存储了有栖记忆的水晶,被巴恩斯的轰炸掀起来,恰巧流过他身边,这概率能有多大?
如果储存了有栖记忆的水晶不止一块,概率上就变得可能。
顾丹墀神智陡然清明。寒江说,神乐不敢轻易飞跃极北海,因为她的船会在这里失灵。然而这个禁区对皇室和军部的船无效。军部源于帝国军,不可能应用一套完全甩掉帝国军的新科技。这海底一定沉没着什么东西,这东西只对神乐的船有反应。
顾丹墀抽出枪套下方固定的紧急工具包,组装紧急救生探测仪。海水冲刷着他手中的零件,好几次零件差点脱手离开,混杂到成百上千的杂物里。但顾丹墀尽力笼住了所有的装备,一边身不由已地随着洋流旋转,一边有条不紊地组装。求生的本能发挥到极致。他握着救生探测仪,左右摇晃摆动,一片茫茫里,探测仪的指针朝右侧微弱地摇了摇。
这片水里果然沉没着什么。或许他会在探测仪所指的方向找到一块巨大的辐射源;或许他什么都找不到。但他愿意尝试,因为有栖的声音一直在他脑海中勇敢地催促着,宛如有栖从天而降那夜,顾丹墀在五楼停车坪上所感知到的流星。
顾丹墀拉过领口尽头的氧气吸管,深深吸了一口气,大约是制服能循环生产的最后一点氧气,变换方向,朝着探测仪所指的方向游去。这感觉竟然很熟悉,像驾驶着无防护瓦尔基里在太空中自由行驶,寻找母舰,击毁敌人,同时躲开神出鬼没的陨石。这是他的强项,让他在无数出类拔萃的一等兵中夺冠的本领。
探测仪的指针摇晃着,将他引导向海洋深处。巨大的压强和洋流让一切基因序列测试超过90%的人望而却步,然而他只有73.97%,天生擅长抵抗强烈的变化。但他也撑不了太久。器官因极度缺乏氧气而告急。大脑里保持清明和思索的部分越来越少。所幸指针摆动得越来越剧烈,他和信号源越来越近了。黑压压的杂物像帘子般向两边掀开,露出水底深处一样奇形怪状的东西。
顾丹墀朝那样东西飞快游去,拧开了珍稀的、来自纳查房间的手电筒。他用军服的袖子缠住手电筒可能漏水的位置,在稍纵即逝的光芒里看清了那东西的轮廓。要不是他随时会死,一定会感到一点惊讶。顾丹墀向那东西靠近,躲开那东西周围的水生物;他看清了门的缝隙。顾丹墀将探测仪翻过来,将探测仪相对细长的把手插进门缝里。手电一闪,终于熄灭了。顾丹墀松手放开手电,用尽全力撬着门。
门在百年泥沙淤积下艰难地移动,从门缝里涌出巨大的气泡,砸在顾丹墀脸上。他本能地深吸一口气,每一个细胞都在重获新生的氧气中震颤。这艘船里残存着大量的空气。只需要一点点空气,就能续航他油尽灯枯的身体。顾丹墀侧身从狭窄的缝隙里挤进去。随着浮力,上升到门后空间的最上方。
最上方残存着一片空气。气泡倔强地抵抗着海水。顾丹墀探出鼻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前闪烁的金星消失了。他用重新获得的视野打量着新发现的环境,震惊得说不出话。
在极北海底沉没的,探测仪指引他发现的,是一艘远古民用飞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