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叶子纷纷落下。有栖还在试衣间里试衣服。顾丹墀和店员打了声招呼,走到门外,回忆着白头城。离开白头城两年后,再次见到白叶纷飞的场景。白叶干枯后极易燃烧,又轻飘飘的,风一吹,带着火星的叶子漫天飘舞,楼顶、室内、顿时处处燃起火苗。
尖叫声也和火苗一样,是突然起来的。仿佛一瞬间整个孤儿院都惊醒了。敲门声,尖叫声,哭喊声,像吱吱响的水汽,从每一扇窗户透出来。然而顾丹墀当时没有听到,他的耳朵里只有电流通过栅栏的响声。
孤儿院的栅栏是分层电压,能触碰到孩子的电压安全可靠,再向上一层,则能让试图逃走的孩子当场昏厥。高温让栅栏的绝缘导丝咔咔作响。‘猴子’的绒毛里亮晶晶的,都是细汗。
“再大一些。”
“要小一些。”
‘猴子’究竟说的是哪一句?声音融合在一起,又像是“再大一些”,又像是“再小一些”,或者‘猴子’同时说了这两句话?顾丹墀完全记不起来。鲜血让手变得滑腻腻的,比平时更容易导电。当时应该是很疼的,但是顾丹墀已经忘记有多疼。
“打不开。”
“必须打开。”‘猴子’的嘴唇都是苍白的。他的手掌多毛而粗壮,对细微的电压绝缘效果更好,能轻松地握着栅栏,“我们杀了院长。台阶。你去看看,变电箱到底怎么了。如果烧不坏,你就把它砸坏。看这个火势,消防车马上就会到、不能逃出去,明天他们一定会杀了我们。”
变电箱在办公楼的最底层,也是火势最猛烈的地方。顾丹墀一咬牙,朝办公楼跑去。他这才听到灌入耳朵的尖叫,伴随着燃烧的噼啪声,他的肾上腺素和信息素激烈地混合。满地的白色落叶将整个孤儿院连成一片,每一栋楼都从一楼开始熊熊燃烧。
他找不到靠近办公楼的路,也不敢贸然冲进火场。人类对火焰的恐惧是刻在基因里的。然而,不用他再继续犹豫了。声震天彻地的巨响,办公楼连根拔起,冲上半空。砖石泥瓦四散落下,每一块碎片都是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球。一年后的调查报告写着,高温引发微反应堆爆炸。而当时的顾丹墀条件反射地抬起手盖住头脸,被火球集中的部分炽热地燃烧。
他扑打着身上的火苗。爆炸让其他楼歪曲变形。他听到‘猴子’歇斯底里的呼喊,听到火场里渐渐零星却越发尖锐的餐呼。耳边的人声和记忆中的尖叫声渐渐混杂在一起。顾丹墀定一定神,一片白色的叶子在他面前落下。他现在已经逃离了孤儿院,逃离了白头城,安全无事地站在阿瓦隆之晨的街道上。大约是胸口被切开过的缘故,连带记忆的阀门也被打开了。
刚才有人在店里叫了一声。顾丹墀转过头,刚才还空无一人的服装店里人头攒动,不少客人装作挑选衣服,眼角朝着试衣间瞟去。顾丹墀能猜到是谁走漏了消息。在他带着有栖进来的时候,店员就呈现出失神的空白,要他做什么都慢半拍。现在有栖在试衣间试衣服,店员挤在顾客里,向他们热情地诉说着。这群顾客不乏熟悉的面孔,是新闻发布会上匆匆打过照面的记者。更不稀奇,新闻发布会后一段时间,以有栖和朱尔的绯闻为原型的故事正式立项影视,借着中元盛会的热度发布剧情短片,在阿瓦隆再次引发了一波喧嚣。
具体编成什么样,顾丹墀不是很关心。若不是朱尔恨得牙痒痒,他甚至不会想起这个消息。托朱尔的福,他曾看了一眼短片,演有栖的演员长得不如本人。
一开始选这家服装店,是看中了门可罗雀。此刻来了这么多人,顾丹墀不由得担心人太多,会影响他们接下来的行程。而那些记者显然也有着类似的担心:人太多,怕有栖不出来。片刻后,有栖果然不负众望,从试衣间里走出。
尽管顾丹墀无数次地见过他,此刻,目光穿过人群,和有栖的目光交错,仍然感叹:有栖是真好看。就冲着这些围观者落针可闻的屏息,也能略微窥见一点他们的目眩神迷。那些形容绝代美人的词,统统可以用在他的身上。艳光四射,艳绝一时,艳压群芳,艳惊四座。顾丹墀走进去,敲敲看呆的店员,问他衣服的价格是多少。店员愣愣地摇头,仿佛收了衣服的钱,对有栖来讲是一种亵渎。
他坚持不收钱,顾丹墀也乐得省钱。他带着有栖离开,身后升起无数全息摄像头。他不得不在另一家服装店买了大帽子,盖住有栖的脸。有栖按着帽子,沿着路边踮着脚走,飘飘地像新生了一对翅膀。顾丹墀终于想起,自从醒来,他不是被软禁在休息室,就是躺在救生舱里。这还是他第一次出门。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随处可见三三两两的游人,这里不是中元盛典的主节庆区,这些人也是一副普通游客的样子。每个人都拿着中元盛典的宣传册,也有人边走边用手环看盛典的宣传。有栖好奇地注视他们,问:“他们看的是什么?”
顾丹墀一怔:“是中元盛会的宣传。就是那个祭祀的亡灵节。”
有栖转头打量着周围,一手警惕地压着帽子:“前几天确实看到烟花。还有人为了庆祝亡灵跑这么远。但我没感觉有节日气息。”
“确实。”顾丹墀点头,“这里不是主要庆典区。听他们说是‘奥莉薇’那边。一般来讲,现在六公主他们应该在‘奥莉薇’。”
有栖不舒服地沉默了。白色叶子瑟瑟吹过街道,无数颜色阴郁的小旗也跟着飘摇。从他身上传来不安的气息。在他开口之前,顾丹墀就知道了他想说的话。有栖稍微推开一点帽子,眼睛灼灼地看着他。
“我想去看看。”他低声说,“这个名字好像意味着什么。反正我们也是要去拜访死人的。‘奥莉薇’肯定有你感兴趣的人吧?”
那双眼睛里闪烁着有点促狭又有点恶质的光。顾丹墀朝有栖笑了笑。难得听到有栖说出“一个名字对他有别样意味”的话。说不定那地方真的埋藏着通往过去的信息。
“那就去‘奥莉薇’,”顾丹墀说,“但是‘奥莉薇’距离‘十二夜之梦’一千多公里,你没有身份认证,怎么乘坐公共交通工具?”
有栖沉默了,垂下头。顾丹墀忽然感到身后的异样,转过身。街边还是一如往常地漫步着行人,报刊信息亭边有一个老人。他衣着考究,身材矮小,两只尖尖的耳朵穿过稀疏的白发,碧绿的眼睛灼灼地看着他。
是一个非人,而且完全不掩饰自己身份的非人。
“啊。”老人说。他的声音沙哑得让顾丹墀激灵灵打个寒战,让沉眠在他记忆深处的一些东西不安地翻了个身。
“顾丹墀,”老人慢慢地说。顾丹墀向后退了一步,把有栖挡在后面。老人瞧着他的动作,微微笑了,纤细的嘴唇弯成一条弯曲的弧。
“真有意思。我以为我不认识你,但是看见你的脸,我隐隐约约想起很久以前的事。老萨其拉的记忆是不会出错的。我在什么地方见过你,是不是?”
“真是抱歉,我不记得你。”顾丹墀僵硬地说,“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事情不大,不大。”萨其拉挥一挥手,“与其说找你有事,不如说,是想看看现在的后起之秀。如果你活到我这个岁数,或许会明白,宇宙中的美景终会看腻,但是年轻人的冲动总能让你吃惊。也可能是我这把老骨头浸泡得太久,忘了年轻人是多么斗志昂扬。你身后那位,就是阿瓦隆最出名的美人吧?有栖,你可能不记得我,但我记得你,尤其是你手腕上的那个手镯。”
顾丹墀和有栖同时看向左手。手镯无辜地摇晃着。有栖把手背到身后,一声不出。顾丹墀又问:“萨其拉先生。您是找我们有事,还是想和我们寒暄?”
“年轻人。”萨其拉不无感慨地说,“年轻人。寒暄是拉近社交距离的唯一途径。你这么年轻,却这么着急,仿佛慢了一步,就会落在众人后面。我一把老骨头,经不起你轻轻一个指头,你还怕我对你做什么?”无广告网am~w~w.
他呵呵地笑了,似乎觉得自己的话非常有趣。而顾丹墀一个字都不会相信。他现在联系起来了,萨其拉身上散发的衰老,和神无眼睛里光芒消失时的衰老完全相同。
“你认识神无。”顾丹墀说。
萨其拉松弛的脸颊微微一动,间接承认了这个事实。
原来是川流公司的人。顾丹墀稍微转换重心,让核铳更容易抽取,嘴里问:“你是替神无来报仇的?”
萨其拉的眼睛隐藏在松弛的眼皮后面,眼珠转动,跟随着顾丹墀的身体变化。“我是来请两位和我们说说话的。”他沙哑地说,“顾丹墀,我不是一个士兵,也不可能对你动武。我是一个商人。来阿瓦隆之前,我一直经营着一座空中拍卖场,叫‘天空之城’。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
顾丹墀刚想回答“没听过”,话到嘴边,迟疑了。“我听说过一颗金融星,它有一座小型的驱逐舰,就叫你刚才说的这个名字。”
浑浊的眼珠中滚动着赞许。“没错。”萨其拉点着头,“你听过我,我很高兴。我就是那座‘天空之城’的前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