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日头,轻柔地洒落着和煦的光,穿过新抽芽不久的老桐树,投下斑驳的碎影。
桐树下,立着个十四五岁的青年,青年赤着的上身线条分明,下身只穿着黑色绑腿长裤和一双黑面白底千层布鞋,他的皮肤微黑,可是黑的又不太自然,胳膊和脖颈上驳起些即将脱落的死皮,似乎这种黑是前不久刚刚经过一阵暴晒而来的。
刚刚打完一趟拳的吕言微微喘着气,用力搓了一下胳膊,汗水混着死皮被搓落,在半途,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稚嫩而充满活力的手掌,尽管这是过去许多个午夜梦寐以求的、尽管已经来到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将将一月,可是独处时,他仍忍不住想起前世种种,恍然有种浮生若梦之感。
就这么怔了好半响,半掩着的乌漆院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约摸十八九岁,穿着青色斜襟碎花夹袄女孩走了进来,女孩皮肤白净,鹅蛋脸,高额头,头发扎了辫子垂在脑后,眼睛眉毛似乎都弯成了月牙,像笑着,又仿佛没笑,见吕言赤身在院子里站着,竟也不见害羞,柔声道:“言二爷,练功呢?” m..coma
没等吕言说话,她便迈着步子到了吕言跟前,道:“夫人请你过去呢。”
吕言瞥了女孩一眼,眼前的女孩算是这个世界自己接触的比较多的几人之一,是自己这具身体生母跟前的丫头青鱼,这一个月来没少往自己这跑,但却说不上熟悉。
他看了她一眼之后便没再瞧她,自顾到了东厢房,从缸里取了水倒进盆里,端到院子当中,将毛巾浸湿了,拧干水后,一边擦拭身体,一边问道:“有事儿?”
他穿越时虽然也融合了些残存的记忆,可是却并非全部,只是些前身潜意识认为重要的信息,至于生活上的琐事,便不太真切,像是做过的梦,零零碎碎的。
因此他潜意识里仍抗拒与此身熟悉之人接触,生身父母倒也见过几次,可那都是卧床养伤期间,哼哼几句便应付了,再者,喊两个与自己前世年龄相仿的人为父母,实在有些张不开嘴。
青鱼仍笑着,语气不紧不慢,可是眉头却微微蹙起,道:“这我不太清楚呢,不过我看老爷和周大爷都在,八成是有要紧的事儿吧。”
吕言沉吟片刻,点了点头,道:“行,待会儿我就过去。”
“燕儿呢?”青鱼四处打量了一圏,可是目光又极快地回到了吕言身上,她有种说不清的感觉,虽然伤好之后的吕言和过去一般仍痴迷于武功,可她总感觉有些奇怪,只是到底怎么个奇怪法又说不上来。
燕儿是吕言身边的使唤丫头。
“我让她进城采买点东西”吕言随后说道。
见吕言似乎不愿多说,她视线在吕言身上多停留了一瞬,才道:“噢,那二爷,我回去给老爷夫人回话啦。”
“嗯”
“你混的也是够惨的”等青鱼出了门,吕言哂笑了一声,一个大丫头,进一个二公子的院子竟不敲门,在这样一个礼法极重的世界,要么是关系到了一个极其亲近的地步,要么就是在衡量彼此身份之后,积年习惯下形成的认为无须敲门的认知。
很显然,青鱼属于后者,只是这都是前身之事,与他关系不大。
他没打算在此长留,若是有机会,他想去燕儿口中的“江湖”上走走看看。
前世负累太多,许多想做的事没时间、也没精力,更没有承受风险的资本去做,倒是如今,孑然一身,没那么多顾虑了,他想过回去,可是都不知怎么来的,更遑论回去了。
收拾妥当了,换了一身黑色斜襟长衣,长发用一块巾帻束着,好看不好看他也分辨不清,铜镜也只是看个大概,而且他不太喜欢这种类似前世古代的衣着打扮,穿时麻烦不说,行走坐卧也都不太方便。
他的小院是在东跨院,由一角门与正院相通,出了门,过了联通的角门,又经一道垂花门,沿着抄手游廊,穿过正院厅房后,便是五间正房,也是义和庄庄主夫妇的居所。
在天井中,他便看到正房里的情形,正中一副山水墨画下陈着梨木雕螭案,下首并排摆八张楠木椅,其中左首第一个椅子上坐着个黑衣中年人,中年身形瘦削,面容清癯,颔下的短须随着他说话微微律动着,这是义和庄的庄主吕长庚,也是他此身的生父。
在吕长庚对面第二张椅子上,坐着个约摸二十出头的青年,青年一袭白衣,身形、长相与吕长庚有七八分相似,皆是瘦长脸,高鼻梁,眼睛不大却相当有神,青年一副认真倾听的模样,时而点下头,时而低头沉思,举动间自然地散发着股书卷气,这是义和庄的少庄主吕周,也是他此身的兄长。
吕言刚穿过厅房,屋里的两人便齐齐转过头来,但随即便又回转过去继续说话。
进了屋,吕言先是微微躬身冲着吕长庚行了个礼,便在他对面的四张椅子的最末一张坐了,与吕周中间恰好隔了一个位置。
两人在他进门时已经停止了谈话,等吕言坐定,吕长庚眉眼柔和了不少,问道:“你身子养好了?”
吕言闻言,斟酌着该如何回答,因为他不大了解前身与吕长庚如何相处,但穿越前,他也算是久经世事,自有如何都可的应对方式,便没说话,只轻点了下头。
吕长庚对于幼子的反应似乎毫不意外,道:“我听下边的丫头说,你这些天日日练功,这并不是坏事,可是也不要一味埋头在功夫上,咱们义和庄,虽说是武林世家,可也有许多田产、铺子,这些你也要学着打理。”
近些日子,从使唤丫头燕儿那,吕言旁敲侧击倒也了解了些情况,一听话音儿,便约摸明白了吕长庚此话的由来,他十分能够体谅吕长庚的心情,为人父母,哪能不喜欢子女上进,尤其义和庄吕家还是武林世家,可是相比于浑浑噩噩的混吃等死,父母更怕子女误入歧途,而他此时的行为,在吕长庚夫妇眼里,大概就属于误入歧途。
他资质极中庸,说不上好,但也谈不上差,家传武学《云行九变》也只修至第二变,这还是得益于一个月前那场穿越,十四岁有此进境,放在江湖上倒也勉强称得上一句青年俊杰,可是放在义和庄吕家,着实有些上不得台面。
义和庄传承三百余年,历来被列为江湖上三派两山一宫六大武林门派之一,哪怕眼下的义和庄在外行走的只吕长庚和吕周两人,江湖上的名气仍未堕分毫。
于吕言自身,他穿越之初,是有些万念俱灰的,前世奋斗的一切都烟消云散,如今哪怕年轻了近三十岁,他也懒得再瞎折腾一场,可是在了解这个世界存在着武功后,他忽又燃起了点希望,既然存在着武功,大概也许存在着“破碎虚空”之类的境界,他想回去看一看,父母虽然已不健在,可在地球上,还有他的儿女和妻子。
吕言答道:“我明白的。”
吕长庚伸手想捋下胡须,他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固执的要死,前阵子便是因为强行破境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因此准备了好一番说道再迂回劝说劝说,可是吕言的话一出口,他一口已经递上来的气儿生生给噎了回去,嘴巴半张着,不知如何接茬了。
在一旁,微微笑着,好整以暇的吕周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下,在他的预想里,接下来吕言大抵立刻会跳起来,大声叫嚷一番,然后厢房里的母亲也会提着棍棒杀进来,而这个时候,自己和父亲就得象征性的拦着母亲,但又不能真拦住了,得让她把气撒出来,而又不使吕言被揍的太惨,这其中的分寸需要拿捏这个相当的火候,这是他向来佩服父亲之处。
他很厌倦处理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可是又不能不管不问,谁让他摊上了一个脾气温和惧内的父亲和一个性格泼辣的老娘,而又有一个凡事不问对错,先要顶撞两句的弟弟呢。
吕周歪着头,一双丹凤眼直勾勾地瞧着吕言,道:“那不如这样,二弟你先去账房熟悉一段时日,跟柳伯先学着,等熟悉了,再给你一间铺子练练手?”
吕言从二人的神情里,大概对前身与吕长庚父子如何相处有了些猜测,道:“倒也不是不行,只是刚才打拳的时候,忽然觉的头昏脑胀,可能旧伤未愈,还是再等等吧。”
“呵”吕周笑了一声,伸出一支不似男人的洁白如玉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脑门,打趣道:“你受了一次伤,这儿倒是变得聪明了不少呢。”
“怎么说话呢?”吕长庚瞪了一眼长子,但并无怪罪之意,此时他倒是也明白了,幼子虽然说话时收敛了不少,可是想法跟过去倒是没有太大变化,可这才是最麻烦的。
吕言斟酌了一下,道:“我想出门走走看看。”
这是伤愈之后深思熟虑的选择,穿越一月,先是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剩下的半个月几乎没出门半步,而自身的武功,他也实验过,若是放在前世,等闲几个成年壮汉完全不在话下,况且这义和庄于他而言,实在陌生的很,让他觉得处处都难以放开手脚。
吕长庚沉吟了下,道:“出门游历?身为我吕氏子弟,倒也是应...”
“住口!”
一声尖锐并急切的呵斥打断了吕长庚,紧随着呵斥声的,是一袭红衣少妇。
少妇身量苗条,约摸三十许岁,一双凤眼瞪的极大,两弯柳叶眉似乎将要竖起,手里握着一把尺子,吕言只觉眼前一花,肩上便是一阵生疼,不容他辩解,迎面便是仿佛前世骂街一般的一阵聒噪:“好呀,能耐啦?老娘就说今儿怎么转了性子呢?原来在这等着呢,老娘一把屎一把尿含辛茹苦的把你拉扯大,你没说孝敬孝敬老娘,一天天的上赶着去阎王爷那报到,现在还想出去撒野?今儿给你明明白白说了,哪也不准去,老老实实在家给老娘呆着,敢出门半步,看老娘不打断你的狗腿”。
少妇说着,作势欲打,旁边的吕周身形一闪,便挡在了吕言身前,架住了少妇的胳膊,全然没了先前的稳重,溢满笑容的脸上,仿佛一朵灿烂的花儿,连着语速也快了半拍道:“娘,你看你,二弟伤还没好呢。”
“没好?没好还能想着出去?”少妇紧了紧了握着尺子的手,见吕言似乎没什么大碍,便又放松了,正巧吕周扯了扯她的衣袖,她便道:“要不是看在你伤还没好,老娘今儿非扒你一层皮不可”。
“咳”这时吕长庚轻轻咳嗽了一声,道:“坐下说......”
“呦,咋还有个喘气的呢?!”少妇眉头一挑,忽地转过身来,便道:“坐下说,说什么?说让这不省心的东西出门闯荡?就他那三脚猫的功夫,别说江湖,一泡尿都能淹死,你是诚心嫌老娘碍眼,想把老娘气死好续弦是吧?”
吕言看了看站在正堂当中叱咤四方的王氏,又瞧了瞧仿佛个泥菩萨一般的安然端坐的吕长庚,扯了扯嘴角,前几次看着一个顶和蔼可亲的妇人,怎么就变成了眼下的模样?
吕周似乎早已习以为常,在王氏换气的当口,道:“娘,父亲也只是...”
“你闭嘴”
王氏“唰”地一下拿尺子拍了拍茶几,震起茶盏的盖儿轻轻颤着,同时伴随着一些极其细微的木屑,在屋外照进来的金色的阳光下纷扬。
可是王氏张了张嘴,似乎是没能马上没能想到可以训斥的话来,随后一指吕言旁边的椅子:“你坐一边去,别说话。”
吕周极听话的坐了,脸上仍带着笑。
王氏大概发泄完了,在吕长庚下首坐了,看着吕言问道:“我问你,你还出去吗?”
吕言抿了抿嘴唇,转头瞥了眼轻轻摇头的吕周,又瞅了瞅一旁已经端起茶碗轻啜的吕长庚,再摸了摸仍泛着疼的肩膀,抿了下嘴唇,道:“那...您看,我应当出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