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归山祭的那一行,凤泠如没有去。
九九召魂仪对主持者心血的耗费是极惊人的,仪式结束以后她便彻底昏睡过去。凤后带她回了寝宫,未再强求。陆展不知她睡了多久,只听说不久前她已经醒来了,却一直未在露面,少有人能再见到她。
秦悦风与陆子祺没有继续在凤梧之渊停留。将长明灯送至盼水畔的那个清晨,他们便已向凤王凤后辞别,径直启程返回中洲。这一别后,或许不会再有再见之期。
只剩下陆展一人仍在这里。
他是在准备离开的那一天,意外地被凤王留下说话。而更令陆展意外的,却是那席谈话的内容。
那是他从前从未知晓的,有关于泠如的旧事。
……
……
他的妻子,是怎样的一个性子呢?
有许多是陆展早已知道的。很多年他听她讲过她的三个哥哥,也知道她是家中最小的女儿,所以被家人保护得很好,性情中总透着天然,只会把人往好处想。
泠如天赋极好,但修行于她而言却从来算不上是重要的事,便不愿努力。陆展最初总是不理解,后来得知了她的身世,方知这样的她才是理所当然的。比起修行,泠如更喜欢外面那些新奇有趣的事物。她喜爱她从未见过的物件儿,更喜欢感受她从未体验过的事。而陆展少年时自恃天资,也恰是最不循规蹈矩的性子。他曾经想过,或许这便是他们会有这样一段缘分的原因。
人在年少时的感情没有诸多顾虑,只需整日里嬉笑追逐,相见时心中自自然然生出喜悦,便不顾身。
无论何时想起当年,陆展都知道,那是他这一生最好的时候。
……
但泠如也并不是没有缺点。
相反,她从小被宠惯了,被照顾得太好,所以不懂得如何依靠自己正确地解决一件事。她总是想要随着性子来,要她想要的,却找不到妥当的办法,也不够通透果决。遇到难事就会本能般地想要逃开,不愿面对。
凤王这样说的时候,陆展无法否认。
“你可知当年我们不赞成的原因?”凤王问。
毫无疑问,陆展与泠如的姻缘并未得到双方家人的认可。那时泠如一意孤行要嫁给陆展,陆展亦是非卿不娶,也自负自己绝不会比世上任何人差,当时心中欢喜还来不及,又怎会去想两人究竟适不适合?直至许多年后,陆展独自一人寻到了神域,被困在了了斋数年不得离开;直到那时,陆展竟才真正明白,泠如的身份究竟意味着什么。
现在如果有人再来问陆展,问他自觉与她是否相配,恐怕连陆展自己都无法回答。所以再想起当年,凤族反对他们结合,陆展也清楚这才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陆展却万万没有想到,凤王凤后之所以反对,却根本不是他先前以为的那个原因。
“在凤族,没有谁会看重你们人族的那些虚名。”凤王平淡说道:“你是不是一介无名小卒,那都没甚么干系。”
凤族从来不是不开明的种族,也并不阻止族人与外人结缘。只要真心相爱,他们都会予以祝福。凤族之所以大多与自己的族人结合,仅仅只是因为性情使然、喜欢凤梧之渊平静的生活而已。像泠如这种总是向往外界的,反倒是极少数。
“我们当时反对,主要是因为泠儿的做法太不妥当。”
凤王垂目看着陆展,问:“你可知道,她当时已有婚约在身?”
陆展震惊抬头。
他不知道!
……
那已是很多年前了。
泠如本是有婚约的,虽然只是口头婚约。
她自幼在凤梧之渊长大,身边自然也会有亲人以外的其他年轻人。那时长辈们见泠如与另一人颇为亲近,而男方有意,便托人来问。泠如年少不懂情爱,被凤后询问时便懵懵懂懂地没有反对。只是在化凡后遇上陆展,泠如方才知道自己此前对那人的感情与兄长没有区别,真正的情爱却不是那样的。她自知错了,却只知拖着,直到避无可避时才与凤后说了实话,又自以为母亲定会反对,开口时便愈加显得脆弱执拗。
其实长辈们从来知道缘分这种事强求不得,纵是相伴多年的道侣也有聚散时候,修行者岁月漫长,许多事都看得淡了,除生死外无大事。只是那时泠如心性尚小,凤后刚一冷下脸让她好好处理此事,她便觉得天都塌了。
“我们当时那样与她说,是希望她能自己站出来向那孩子与长辈说明原因,询问过他们的意思,好好道个歉。”凤王想起当年,微叹了口气,“但她却想错了。”
泠如只以为父母是要拆散她与陆展,又自知中洲陆氏与凤族地位云泥之别,所以也从未想过让陆展为难,独自胡思乱想一通,竟就那样逃离了凤族,连传讯玉符都丢开,完全用逃避的态度避开了婚约。
而这些,才是令凤王凤后生怒的真正原因。
可惜的是,这样的挫折非但没有让泠如意识到自己的责任,反而令她更加深陷自责,误以为自己已是离族之人。何况在失去凤族的身份之后,她没有任何家世背景作为依靠,竟连嫁与陆展也要靠陆展执意与家族抗争。在中洲,她没有亲人在身边,也没有朋友商量帮忙,更全然不知世俗人家嫁娶的规矩。就算当时陆展暗暗替她准备好了一切,却瞒不过旁人眼睛。泠如原本在神域众星捧月地长大,出嫁时却显得仓促,凭白惹人看轻。
这两件事令从没有遇过挫折的泠如受到了很大伤害。她原是活泼的性情,自那之后却沉默更多,也更懂得掩饰。当时陆展竟也没有发觉太大异样,只觉得那是温柔。
“这件事不是你的责任。”凤王摇了摇头,道:“只能怪泠儿的固执用错了地方……也怪我们。”
凤族得天眷顾寿元漫长,有时闭一次关便是数十上百年。泠如在中洲不过停留三两年,于凤王凤后而言就好像是小女儿负气离家出走了几天,眨眼间就过去了,哪知……
“如果我们能早知道启明的事,”凤王沉沉叹息一声,道:“后来的事便断然不会如此。”
是他们没有想到。
……
凤族几乎从来不会以化凡之身孕育后代。一则是难,二则是对母亲损伤太大,即使怀胎也一定要大量灵材的供养才能勉强维持。但泠如却不知这种详细。她自己产后虚弱,而诞下的婴孩也一样虚弱之极。那个孩子迟迟没有觉醒凤族的传承记忆,她便觉得是因为他的体质更偏近于凡人。泠如早以为父母族人已经放弃了她,又怎会喜欢人族的后代?所以竟一直自己撑着,连这么重要的事都没有告予父母。
后来凤王凤后知道了只觉得痛心。他们对泠如是既失望又心疼,而孩子却更是无辜。泠如选择这样逃避,只是让自己与那孩子白白受苦。凤族素来顾惜自己的族人,他们以为当初收下命牌就已经等于是告诉了泠如,凤族是承认那孩子的;怎知她却竟然,一直看不开。
这也是为什么在承渊到了凤族之后,即便知道他是九代,也隐约觉出他心性并非纯善之辈,凤族上下依旧待他极好,就是存了这样一份亏欠之心。
哪知这竟是一出狸猫换太子,真正的启明却一直流落在外。至于再后来的那些种种……
不提也罢。
最终会发生那样的祸事,那孩子之所以会受到那样的伤害,不得不说,也有凤族很大的原因。他们每一个人,都曾是因果线上的因。
而最令凤王凤后难过的是,事到如今纵使已经知道了一切真相,他们却已经不能挽回,也再也无可补救了。
……
说到后来,二人俱是沉默。
“您今日……”陆展低声道,“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知道能如何,不知又如何。若是每一个遗憾都能够挽回,他情愿以此生此身一切来换。可是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令时间倒回。
凤王并未回答,只问:“你认为泠如做错了吗?”
陆展一顿,道:“做错了。”
凤王又问他:“你可曾后悔离开那个孩子孤身去找泠如,最终阴差阳错变成永别?”
陆展目光蓦一颤动,很久很久都没能说话。
凤王平静地注视着他,道:“你要回答。”
“……后悔。”
陆展闭了闭眼,答:“我后悔。也永远愧对他。”
……
后悔。后悔。
念出声的时候只有两个字,落在纸上只有一十六划。
少年人是可以去后悔的。后悔今朝起晚,后悔一时贪恋春光,或者后悔忘了与朋友的约定,后悔错过一坛好酒。那时候什么都还未来得及发生,他们大可以随口说起,笑过便忘。如此简单轻易。
但陆展却不能了。
他在说出答案的那一瞬间陡然前所未有地、清楚地明白了一件事。
这两个字,将是他的今生。
……
陆展忽然平静了下来。
“我后悔,但我无法自欺欺人。”他说道。
因为,就算重新倒回到那一天,只要陆展仍是当时的他,他最终还是会做出相同的决定。那时他与妻子互为依伴。启明在陆府会得到最好的照顾,但泠如孤零零地在中洲,却只有他在意她的安危。他必须去。这不是一个选择,他从来都没有选择。
这是命。
……
听到陆展回答的时候,凤王想起的却是承渊。
神明魂魄的碎片亦是神明,而祂们那等存在之命运更是不可捉摸。
凡人能够逃脱神明之手的摆弄吗?
那些事情,也许命中注定没有答案。
沉默之后,凤王问出了他的最后一个问题。
“你可希望泠如恢复记忆?”
这一次陆展很快给出了答案。因为这也是他这三个月里想了很久的。
他说,“既然她已经忘了,那就这样吧。”
这么多年,她始终是他心中至珍至爱。但陆展明白,在泠如心底,启明永远是最重要的。若是重新记起所有,她根本无法承受那样的痛苦。是他对不住那个孩子,所以他会永永远远记得,是他陆展活该。但泠如……
又何必再多一人受苦。
“至少她往后能活得快乐无忧,这样就好。”陆展低声说道,“就这样一直下去吧。”
凤王看出这是他真心所愿,无一字说谎。
“你觉得这可能吗?”
“……为什么不可能?”陆展带着几分乞求地望向他:“您是凤族的王,只要您有心庇佑她,又有什么不可能?”
凤王却无动容。
“在我们让她主持召魂仪的时候,你就应该明白了我们的意思。”
凤王看着这位中洲的年轻人,平静道:“明日你启程的时候,泠儿会与你一起前去中洲。”
陆展怔住。
他没有想到凤族还会允许失忆后的泠如与他单独相处。
凤王简单交代道:“此次她会掩饰相貌,而你将是中洲唯一知道她身份的人。但是记住一点,你现在对泠如而言只是一个陌生人。”
陆展沉默片刻,道:“您是希望,她能依靠自己回想起来。”
凤王多看了他一眼。这确实是个聪明的孩子。
“这是我们对她的期望。”
凤王道。
“还是那句话,这是已经发生的事实。即便再艰难,这也是泠儿身为一个母亲必须去面对的……我们会给她十年的时间。”
十年。
——在十年后,若泠如还是没有记起那一切,凤族就会将她接回。那便是她自己无法面对,也算是她做出了最终的选择。凤王凤后即便失望,也不会再继续勉强。
人与人是不同的,是有极限的。如果她当真无法承受,那就回来,永远当那个年少的凤族公主;而他们也总能够护佑住一个孩子一生,给予她想要的。
陆展安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此时此刻,就连陆展自己也说不清楚他更希望的结果,究竟是哪一种。
“那么,”他问凤王:“您需要我做什么?”
凤王却未再回答。
他留给了陆展一枚玉符,然后转身离开。
“让她……”
陆展最终听到的是一声微难察觉的叹气。
“遇事勿要逞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