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阳城东有山名“铃鹿”,四季皆景;离尘山庄便傍依此山而建。
今晚有贵客至。整座山庄灯火通明,于是夜深也无妨,风雨也无妨。
殷秋水亲自拈起白玉酒壶,揽袖满上三杯。酒质澄明,香气氲而不散;酒名“瀛台”。
陆启明接过,垂目看着这杯酒;酒面隐约漾起浅淡波纹,在灯光中幽幽明明。他微笑道:“‘瀛台’名贵,中洲尽知。我本就贸然叨扰,却还劳烦师兄师姐取此酒来,实在心有不安。”
殷秋水与于成然对望一眼,柔声笑道:“这是哪里的话。师弟长途跋涉,一路辛苦,我们夫妻俩如果还拿粗茶淡饭来,那才是不该。”
陆启明摇头笑道:“我们不过是一路游山玩水过来的,真要说的话,师兄师姐照看这偌大一个离尘山庄,岂不是辛苦太多?上下打点时候,一定有许多无奈之处吧?”
于成然是离尘山庄的庄主,但山庄在本质上从属于中洲武院,以帮助武院收集外面的信息与资源;陆启明故有此言。
这本该算是普通的客套,陆启明语气亦一如往常,殷秋水却笑容蓦然一僵,而于成然正低头饮茶,似没有意识到有何异常。空气中某种莫名的气氛渐渐堆积,只有小笛子安静喝鱼羹时、汤匙与碗壁碰撞的轻响。
殷秋水勉强笑道:“师弟可是在责怪我们?”
“师姐何出此言?”陆启明面露疑惑之色,沉吟道:“莫非……当真有为难之事?”
殷秋水呆了呆,意识到自己之前的失态,一时间既是后悔又是尴尬。
这时于成然长叹了声,开口道:“陆师弟有所不知,山庄确有难事,可缘由却在我。”
殷秋水一惊,失声低呼:“成哥?!”
于成然微一摆手,淡然笑道:“陆师弟本来就是极高明的医家,你我又何必隐瞒?”
说罢,他再次望向陆启明,轻叹道:“想必陆师弟也早已看出来了。从前还好些,近两三年山庄受我的身体拖累,诸事凋零,秋水她又一心照顾我,无暇他顾……实在是有愧于武院的信任了。”
听到这里,小笛子忽然抬起头,笑问道:“于哥哥既然知道我师父医术高明,为什么不请我师父帮忙瞧瞧?”
她本就年纪小,声音神态更天真无邪,任谁都会相信她此问无心。可这提议毕竟唐突,偏偏陆启明却没有一丝出言呵斥的意思,反而微笑望向于成然。
“其实我正不知如何开口才好,”于成然反倒笑了起来,不假思索道:“正想劳烦师弟。”
小笛子暗暗吃了一惊――这与师父得到的信息并不符合。她忍不住望向陆启明,试图揣测他是如何考虑的;可是直到陆启明帮于成然把完脉,她都无法辨认出任何信息。
――这也是于氏夫妻共同的感想。
殷秋水小声道:“陆师弟,你看……如何?”
陆启明先道:“于师兄此症症因一半先天一半后天,好在师兄已在五年前更换了修行功法,加上一直调理得当,情况已算是很稳了。”
殷秋水听了这些,心中已对他传闻中的医术信了七分。陆启明虽只是每句话正常的间隔停顿,她却已忍不住追问道:“那……还能再稳一些吗?”
陆启明迟疑片刻,道:“恕我直言,维持现状已是最好。如果想要彻底根治,我只能给出两个答案。一,在未来晋入大周天的时候,身边有足够水准的医家相助。”
于成然与殷秋水安静听着,面上并无异色,显然早已听其他医家说过这种解决方法。可惜于成然虽修行天赋尚可,却为病症所困,大周天显然是没有可能的痴妄了。
陆启明继续道:“若说最快的法子,有几种五品以上的药剂有令人脱胎换骨之效,如果能设法得到,即刻就好了。”
于氏夫妻相视苦笑。五品?五品以上?他们怎么可能得到,除非……
霎时,殷秋水脑海中仿佛划过一道光亮――他们是不行,但有能力得到五品药剂的人不正在眼前吗?她再顾不得想其它,猛然抬头道:“陆师弟――”
“秋水!”于成然立刻出声打断,不让她将这种荒唐的请求说出口。
“成哥!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一时间,女子眼眶都有些发红,再堪堪忍下。
“师姐且先不急,”陆启明语峰一转,又道:“之前也只是我一家之言。虽然我确实想不出其他的有效法子,但我师父未必不能。”
“是啊,张院长……”殷秋水喃喃道。她没有注意到丈夫的双手已经在桌下紧握成拳,只一心想着陆启明的话。
自此以后,“陆启明能救他、甚至可能是唯一能救他的人”――这个想法深深扎根于她的脑海中,并在她做任何决定时都如影随形,再也不可能散去。
陆启明静静呷了口茶,忽道:“师兄的山庄负担沉重,应该不止之前那一个原因吧?”
殷秋水心中猛地一跳――她最怕的就是陆启明提起这一茬。若想要保于成然安稳,就必须要源源不断的珍贵资源供应。于成然并无深厚背景,她也不过是殷氏一个嫁出去的女儿――仅以他们两人的单薄力量,怎么可能做到?
于成然也沉默了片刻,自嘲笑道:“说来惭愧,以我这副身体能苟延残喘至今,大都是靠了秋水的家人相助。”
陆启明似是怔了怔,旋即低笑道:“师兄误会了。我只是忽然想到,盛国官府有没有故意刁难呢?”
他这一问直接将对面两人问愣了,完全没想到他要说的原来是这一句。小笛子连忙低头舀汤,以掩眼中调皮笑意。
殷秋水只好道:“这种事……师弟又是从何处看出来的?”
陆启明道:“这还要从咱们在昆阳城中的相见说起。”
――酒楼初见的那幕。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于氏夫妻都属于“在人群中第一眼就会被注意、第二眼就能被记住”的人。然而,即便他们的离尘山庄与昆阳城近在咫尺,城中的人们居然没有能认出他们身份的。
这不是能用“淡泊”二字草率解释的,何况于氏夫妻并不像疏于交际的那种人。出现这种情况,显然就是他们自己不愿意进入昆阳城了。
最容易想到的解释之一,便是于氏夫妻与大盛官府关系不好。
殷秋水暗中松了口气,连忙笑道:“确实是这样,已经有很久了。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方也没有做太绝,我们夫妻就索性退让一步罢了……还有我们殷家,与大盛也是这样过来的。”
陆启明微笑问:“既然如此,不如让我回头与族里交代几句,帮忙协调一二?”
殷秋水迟疑片刻,点头笑道:“那我也不与师弟见外了,多谢!”
于成然听着她这句,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无奈一叹――论言语试探,秋水实在与这位陆家公子相差十万八千里。
殷氏附庸于陆氏一族――这件事在明里暗里都绝不是秘密。殷氏的人若真的被大盛王朝“刁难了许久”,哪里用得着等到这时、借助陆启明的同门情谊请陆氏相助?一早直接告之陆氏知道,他们自会帮忙做主。
可惜其中的细微关窍,秋水一时之间恐怕是反应不过来了。想到这里,于成然出声问道:“哪有我们一直麻烦师弟的道理?我还没来得及问――师弟此行任务,可有我们夫妻能够协助之处?”
于成然本来只为取得对话的主动权,却没料到陆启明竟然会真的细说。
只听陆启明严肃道:“这也正是我前来叨扰的原因。是有关一个月前文藏系沈兴师兄的死亡――武院怀疑另有原因,方才让我再来调查一番。可我实在对附近一无所知,只好来请教师兄师姐。”
于成然与妻子对望一眼,郑重点应道:“武院如果这样说了,恐怕其中是真的有猫腻。”
“既是此事,我们夫妻二人绝没有坐视的道理。”
……
天气没有好转。
陆启明与小笛子刚踏进山庄客院,不待片刻,便瞬间下起了暴雨。雨声鼎沸,雷电交鸣,天空像打翻了的巨大墨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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