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只是临时修行用的静室,内里大小物件却极齐全,摆放装饰无一处不讲究;不必穷极奢华而大家气派自生。
陆启明照常燃上了一支“连山”。
“连山”是友人百忙之余特意为他手制的线香。用的倒是沉香、檀香、桂皮等一些常见的材料,配比却妙极——燃时清净,余韵更独具一种空旷浩渺的境味。陆启明原没有燃香修行的习惯,但如此合心意的,自不同。
陆启明微笑想着,等到两个月后的族比时,多半能再见到她了;他最近刚好得了些不错的熟茶,这次她若要讨礼物,他可就不会空着手了。
想到这里,陆启明把桌案上的栽着文竹的紫砂六方盆放在桌角;至于那两瓶族里配给他的药剂,则干脆被随手放在地上。
醇红茶面水烟戏聚。
陆启明悠然品了一口,取出一卷微微发黄的古医书,沉心翻读。
……
静室之外,一墙之隔,气氛却截然不同。
有一群人站在门外翘首以待,神色各异。他们年纪小的不足十岁,大的也不过二十出头,都是陆氏的小辈。他们听说陆启明今日又要再次冲击小周天境界,便忍不住好奇,过来等着结果。
“启明堂兄这一次……应该能成功了吧?”一个圆脸少女轻声对同伴道。
“他想都别想!”一声冷哼,人群最前面的华服少年扭头斜睨了圆脸少女一眼,吓得她脸色微白。他眉眼尚显稚嫩,眼神却阴冷,死死盯着静室紧闭的门,冷笑道:“我看陆启明也就一辈子武师到头了。小周天?我呸!”
人群噤声。
这华服少年单名一个“浚”字,是大长老的嫡亲孙儿,就算有不同看法的人,也不会直接当面说;何况,虽然陆浚说的刻薄,但他们中的大多数,其实是认同他的猜测的。
并非是陆启明武道资质不好;恰相反,单论“资质”二子,整个陆家、甚至是整个中洲,都没有人比得过他。
按世家的传统,陆启明自十岁起开始修炼,同年连跨“武生”、“武者”两个大境界,晋升“武师”。
十岁的武师——闻所未闻。
当年,此消息一出,整个中洲都为之震动——要知道,平均下来,修行者想成就武师,需要三十年之功!
“陆启明”三个字从此成了“天才”的代名词。
第二年,陆启明不负重望地完成了武师七小阶的跨越,达到了武师巅峰。所有人都在想着,莫非中洲要出一个前无古人的、年仅十二岁的小周天强者了么?
然而,这个传奇故事,却没有以后了。
如今又三年过去,陆启明的修为却再无寸进。尽管在修炼时遇上瓶颈、修行停滞个三五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发生在陆启明身上,却令人无法接受。
外面的人猜测纷纷,而陆氏族内的人却隐约知道,陆启明的身体出了极严重的问题;毕竟,族内长期以来对陆启明的资源倾斜,是瞒不了的。
而今天又传出了陆启明冲关的消息。
这次,结果又如何?
……
陆启明不知道门外转眼又聚起了这么多人;就算知道,他也不会在意。
他只是认真的把书看完,在心中把顺序又过了一遍,点头自语道:“可以试试了。”他放下书,把地上的瓷瓶拿起来。
瓶盖一去,陆启明闻着熟悉的味道,神色有些复杂。
那些猜测虽然没有被公开证实过,但确实是事实。若不是身体问题一直没能解决,他又何尝愿意停留在武师巅峰整整三年?
他自出生起身体便不算好,修炼的功法便选择了《长生诀》。修行者的内力本就可以温养自身的经脉,《长生诀》更是最顶级的功法;原以为修炼之后他的身体自然会随之改善,没想却恰相反。
他的**强度并没有随着修为的提升而增强,反而更加脆弱;他运转内力时,竟然都会先伤及自身。
要知道,小周天境的强者,从经脉、筋骨到皮肉,无一处未经锻炼,强大的内力在体内生息流转、自成一个完整循环。而陆启明的身体,却根本无法承受小周天级别的力量强度。
陆启明不由摊开右手,掌心渐渐显出一个赤金色的凤凰图腾——这是母亲给他的“祝福”。可是母亲她如今又在哪里呢?
实力不够,就有太多事想做而不能。
陆启明轻叹一声,拿出另几只茶盏摆成一排,将瓷瓶中的药剂均匀分成几份。
他并不准备现在冲击小周天。这些药剂三年前没能让他突破,现在依旧不可能。他特地拿着药剂来这个静室,不过是做个样子好说得过去。
陆启明今日要做的,另有其事。
他取出药鼎以及事先准备好的药材,盘膝坐在蒲团上,点燃了一个特制火种。他这几年不好修炼,却也没闲着——医术和炼药无论哪一项,单独拿出来,都不惧与人相比。
陆启明刚点起火种便松了手;奇异的是,那火种竟没有跌落,就这样悬浮于空中,又平稳地向药鼎中飘去。
——精神力控物。
赫然是四品炼药师才有的手段!若是说出去,可远远比他晋入小周天引起的震惊更多;可惜没有人看到这一幕。
陆启明娴熟地将各式药材抛入药鼎,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流畅自然;而之前分出的药剂,也被他以刚刚新设计的方法融了进去。
他一边想着,此去暮途,有了这些,再加上即将成熟的九环元参——晋级之事,或许便有些希望了吧。
……
外面等热闹的人从清晨站到了中午,早已等的心烦意乱;而每每想走,又担心陆启明下一刻便要出关,取舍甚难。这般犹犹豫豫的,也就随着人群等了下去。
陆浚更是站的口干舌燥,看谁谁不顺眼,阴阳怪气道:“这一次怎么这么久,要我说,他不会死在里面了吧?”
他话音未落,迎面便有一柄长剑向他当头劈来。陆浚狼狈避开,看清来人,怒喝:“陆子祺!你又发什么疯!”
持剑而立的是一个黄衫少女,此刻她秋水一般的眸子里满是怒气,冷声道:“陆浚,我看你的舌头又不想要了!”
“你以为我怕你?”陆浚脸色阴沉,拔剑就上。
见二人交手,其余少年少女都连忙向外面退开,两不相帮。陆浚的祖父是大长老,可陆子祺又何尝差了?她可是当今陆族家主的亲孙女。
可陆子祺毕竟修为比陆浚弱一线,不多时便显败相。陆浚一招抢过,却没有丝毫停手的意思,一剑直直地刺向少女的右臂,狞笑:“这次就给你个教训!”虽然陆氏不许同族相残,但这次可是陆子祺先对他动的手!
这一剑极其阴狠,分明是想趁机废了陆子祺的手!
然而下一刻,陆浚的剑却顿在了半空,无论他再怎么使劲,剑尖也不能前进丝毫。陆浚心里一惊,侧头去看,果然见那个让他又恨又怕的少年就站在旁边,眼神如井水一般平静却深不见底——是陆启明。
陆启明用两根手指夹住剑身,任陆浚如何使力,都无法撼动丝毫。他指尖轻轻一错,就听长剑铮然一响,另一边陆浚的手立刻被弹开,闷吭一声抱着手臂弯下腰去。陆启明想着刚才的情景,目光更冷,平淡道:“没有下次。”
说罢,陆启明不再理会陆浚,转过头看着偎在自己身边的黄衫少女,无奈道:“小祺儿,说你多少次了,还是不知道小心点儿!“
陆子祺抱着陆启明的手臂摇来摇去,拉长语调笑道:“哥,我知道了……”
周围二十多个少年少女看着这兄妹二人谈笑,一时无人敢出声。
那边陆浚缓过了劲儿,盯着陆启明看了一会儿,忽然嗤笑一声,道:“我也没说错——陆启明,你又失败了!”
“那也比你这个武者强千倍万倍!”陆子祺毫不示弱地还道。
“你还有脸说!”陆浚的脸色更加阴沉,他环顾四周,高声道:“这根本不公平!要不是陆启明他一个人占了家族大部分资源,我、还有在场的大部分人,现在恐怕早就是武师了!大家说,是不是!”
“你……”陆子祺很想说,就算给你再多资源,你也成不了武师;然而她看着周围人渐渐变化的眼神,咬牙忍下了嘴边的这句话。
陆启明随意看了那边一眼,人群中渐起的骚动便渐渐止歇。环视一圈,他平静开口:“我陆氏从来不禁止同辈约战。如果有人认为族里的安排不公平,那很简单——赢了我,然后代替我。”
他的语气无一丝戾气,甚至可以算得上平和,而周围二十多人却瞬间失声——只因为所有人都清楚,就算陆启明的修为已经停滞了三年,但也不是他们能赢得了的。
这种寂静却更加激怒了陆浚,他甚至觉得,陆启明看他的眼光,就像在看一条疯狗。陆启明,他凭什么总是那么高高在上?陆浚眼里的恶意几乎要凝实化为利剑,“陆启明,你以为你还是所谓的中洲第一天才吗?你现在不过是家族给外面塑造的一个虚假的天才神话而已!”
然而令陆浚更加失望的是,陆启明的神情无一丝变化;他甚至没有看陆浚一眼。
陆启明看向另一个方向——
“都围在这里做什么!”人群之外,忽然传来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原来有人暗地里去叫了族中长辈来。
人群散开一条路,那中年男子昂首阔步走了进来。陆启明的目光带了几分玩味——来人正是陆浚的父亲、陆庆。
陆庆一眼便看到了自己儿子红肿的手臂,立即没了闲庭信步的心思,抢身上去细细检查——还好,没有伤及筋骨。然而他心中怒气却丝毫不减,他冷冷看了一圈,细长的眼睛盯上了陆启明。
陆启明看到陆庆的目光,微皱眉头。他知道陆庆资质平庸,即使用了无数增加修为的灵药,如今修为也堪堪与他齐平,他自然不惧陆庆。但陆庆为人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看来今日又要平白多出些麻烦了……
陆庆上下打量着陆启明——平日里他是万万不会与陆启明动手的。但是今天吗……他看着少年苍白的脸色,心中暗喜,一眯眼,竟然毫无征兆地身形暴起,五指成爪状狠狠抓向陆启明,嘴里道:“小小年纪心肠就如此歹毒,看来我得替你父亲好好教训教训你!”
“小心!”陆子祺大惊。她从前就听说陆庆阴狠无耻,却没想到他阴狠无耻到了这种地步,竟然不顾长辈身份偷袭陆启明,还是趁陆启明虚弱的时候!
听到陆庆最后一句,陆启明眼中寒光一闪。他轻轻抬手,食指和中指相并如剑,直直与陆庆的爪法相对;细看,此时他的手指竟变的莹白光亮,仿佛玉石一般!
“岳山指!他练成了岳山指!”周围响起一阵惊呼,所有人都震惊的盯着面色平静的少年,不敢置信。
岳山指是陆氏的绝技之一,“一指出,如山岳倾”。而这门武诀却是出了名的难练,没有小周天的修为感悟,根本不可能入门。就连小周天级别的族中长老,也只有少数几个练成的。
而看陆启明的指力,又岂止是入门,至少也是小成了!
众人瞬间便懂了,若不是身体拖累,恐怕陆启明早已是小周天了。可惜……
陆庆一看到岳山指心都凉了,使出全身力气向一旁躲去。然陆启明出手似缓实快,岂容他轻易躲开?
陆启明的指尖正正地点在他的掌心,看上去轻若无力,而陆庆却惨叫一声,暴退了十几步,捂着右手一时直不起腰来。
见此场景,陆子祺拍手笑道:“叔父,恭喜啦,陆浚……堂兄跟您啊,可真是越长越像啦!”
可不是嘛——一模一样的阴沉的脸,一模一样的红肿的手!周围一众少年有的忍不出喷笑出声,又慌忙忍住,憋笑憋的十分辛苦。
陆庆仿佛没听到似的,兀自厉声喝道:“陆启明,你目无尊长,可是不把族规放在眼里?”
陆启明看着陆庆故作威严的脸,叹了口气。他手掌一翻,赫然是一块玄铁令牌,他平静道:“普通家族成员对家族执事出手,以下犯上,又该当何罪。”
陆庆一愣,这才想起陆启明的炼药水准极高,族里早已特许他执事之位,族中地位只比长老低一线,是陆庆万万比不上的。
陆启明尚未成年,不必为家族炼药,他自己又不会宣扬,久而久之,陆庆竟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一时间,陆庆脸色阵青阵红,煞是好看。
陆庆僵立半晌,恨声道:“等着吧!你嚣张不了几天的!”语毕,他拽着儿子狼狈转身,迅速消失在园林小径。
陆启明没有阻止,只微笑对周围众人点了点头,也转身离开。
众人连忙回礼,沉默地望着少年的背影渐渐远去,一时间心中思绪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