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四十八年

《乾隆四十八年》

第四百九十八章 土谢图汗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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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谢图汗车登多尔济差不多从半年前就派人私下接触恰克图的北海军了。

出面的人叫江布拉,是王府管家的一个远房亲戚。他是通过“美公玉记”的掌柜田通宙在跟北海军进行走私生意,交易量并不大,处于试探阶段。

然而交易了两三次后,范统便感觉出江布拉不是一般的走私贩子,他估计对方背后不是某个札萨克王爷就是台吉贝勒。

从他要的货物种类来看,都不是普通牧民能用的起的东西。这年月牧民需求最迫切的只有三种,粮食、食盐和茶砖,偏偏江布拉一样都没要,反而买了火柴、香烟、白酒、铝锅,甚至连香水、丝巾和玻璃都要了一些。

清代蒙古地区通行的“货币”与其说是银子铜钱,还不如说是茶砖。以前恰克图和买卖城跟俄国人做生意,都是拿茶砖支付。不过由于赵新往伊尔库茨克市面投放了大批茶叶,范统这边并不需要茶砖,所以江布拉的付款方式除了银子就是金子;次数多了,很是让车登多尔济肉疼。

不过北海军的东西是真好,光是装白酒的透明玻璃瓶子就十分抢手。这玩意哪怕是不小心摔碎了,叫人把碎块打磨一下做首饰,谁敢说不是好东西?

至于买卖城那边,自打前年“合裕安记”的掌柜田通和勾结沙俄绑架范统、乌希哈和波尼娅三人,事败被抓后,为了挽救弟弟的性命,“美公玉记”的掌柜田通宙便开始跟北海军私下联系,以定期提供买卖城和库伦方面的情报为条件,换得田通和没被送去虾夷地挖煤。

之后田通和则被发派到伊尔库茨克,当了一名教书先生,负责教授新来的移民读书识字。

而当初那条运送范统等人的走私密道,在经过拓宽加固后,俨然成了北海货进出买卖城最大的走私通道。范统甚至找赵新帮忙,在密道里安装了一套使用电机的单轨运输系统,不管是运货还是运人都十分方便。

对于北海镇来说,光是在买卖城发展几个晋商当内线是不够的,毕竟喀尔喀各部的内部情况只有蒙古人自己最清楚。于是范统便在近期通过密道见了江布拉一面,这才有了车登多尔济跟儿子的这番谈话。

身为札萨克亲王的车登多尔济之所以会这么做,首先是看出了北海镇即将席卷天下之势,于是就想趁着这个机会,意图恢复土谢图汗部对外贝加尔塔布努特族--也就是布里亚特人的统治;其次么,他还希望借此机会,能将漠北的宗教治权重新收回来。

布里亚特人的事其实是喀尔喀跟沙俄的旧怨,前前后后延续了一百五十年。

话说喀尔喀与沙俄最初建立关系,那都是明代万历四十年的事了。当时漠北蒙古渴望与俄国商民发展边境贸易,以便得到他们在游牧社会经济不能生产的生活必需品。为此,当时以札萨克图汗部和土谢图汗部为首,力求同俄国人保持马匹和牲畜的贸易往来,并在科布多开设了互市。

对沙俄当局来说,当时他们梦寐以求的是通过蒙古人打通前往中原的商业道路,进而与中原王朝建立贸易关系,于是沙俄便极力同喀尔喀三部汗建立经济交往关系。随着沙俄的触角伸进贝加尔湖地区,双方交往日趋活跃。

十七世纪上半叶,沙俄主动与阿勒坦汗和车臣汗通使,不仅进行频繁贸易,还极力劝说其归顺俄国。然而喀尔喀各部察觉了沙俄对漠北蒙古的觊觎之心,对其一而再、再而三的行为严词拒绝。

到了1640年,蒙俄关系的性质终于发生变化。哥萨克头目玛.佩尔菲利耶夫率领一支俄军向贝加尔湖以东扩张,经过数十次的武装进犯,最终于1666年--也就是康熙五年,占领了贝加尔湖以东的布里亚特蒙古人游牧地。

同时,沙俄还直接侵入色楞格河流域归属土谢图汗管辖的地方,先后建立了伊尔库茨克、色楞格斯克(乌兰乌德)、赤塔、尼布楚等诸多据点,强行征收皮毛税、掳掠当地人口和牲畜,美其名曰“保护布里亚特人不受蒙古人欺压”。

是的,伊尔库茨克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曾经是土谢图汗的地盘,而布里亚特人的另一个名字则是“塔布努特蒙古族”!

面对沙俄的侵略行径,土谢图汗曾多次派遣使臣进行交涉,严厉谴责沙俄的侵略罪行,要求俄国退出侵占的领土。此后的十几年间,土谢图汗部和车臣汗部和沙俄的敌对行动不断发生,日益频繁。

康熙三年,土谢图汗和车臣汗派兵攻打尼布楚;康熙六年,土谢图汗派库留克宰桑到莫斯科交涉,抗议沙俄在该部领地上非法建立色楞格斯克城;康熙七年,土谢图汗察珲多尔济派兵攻打贝加尔湖以西的一些沙俄堡寨;康熙二十一年,色楞格斯克附近的蒙古人奋起反抗,击毙击伤许多沙俄侵略军,夺回大量被抢去的牲畜。

康熙二十三年,土谢图汗察珲多尔济再次严厉警告俄军撤出外贝加尔,要求俄方释放归还塔布努特族,否则双方过去之交往一笔勾销,亦再无和平可言。由此可见,“布里亚特人”的问题,对于喀尔喀蒙古具有重要意义。

康熙二十七年,土谢图汗部和沙俄方面的矛盾终于激化到顶点。当年一月,近万蒙古骑兵在土谢图汗之弟巴图尔珲台吉的率领下,包围了色楞格斯克城。

然而正值此时,准噶尔部的噶尔丹在沙俄的煽动和过往纠葛的驱使下,倾巢出动越过杭爱山,大举入侵喀尔喀蒙古。他们先是攻陷了哈拉和林,焚烧了额尔德尼召寺,毁坏典籍佛像,以示报复一世哲布尊丹巴。由此迫使土谢图汗部放弃对色楞格斯克城的包围,回师迎战噶尔丹。

明末清初的喀尔喀蒙古当时还是三部,位于最西边的三音诺颜部是后来从土谢图汗部分出去的。所以当时的土谢图汗部便是喀尔喀之首,势力最为强大。

这样一来,东有沙俄戈洛文,西有噶尔丹,土谢图汗部仓促临战,腹背受敌,顾此失彼,屡战失利,最终使得喀尔喀蒙古诸部南迁。

由于准噶尔部勾结沙俄,入侵已经归顺满清的喀尔喀,导致康熙再也无法容忍。两年后,前后长达七十年、历经满清三代帝王的“清准战争”正式爆发。

然而满清虽然灭亡了准噶尔部,可喀尔喀蒙古还是失去了外贝加尔的领土和布里亚特人,这就成了历代土谢图汗挥之不去的心病。

从二代土谢图汗察珲多尔济算起,到车登多尔济已经是第九代,原本以为恢复旧土再也无望,可谁知前些年突然冒出来一个跟满清做对的北海军,居然不费吹灰之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顺着黑龙江一路追杀,把沙俄彻底赶出了东西伯利亚,这让车登多尔济已经熄灭的念头顿时又重燃起来。

而且北海军赶走沙俄之后,对治下各族一视同仁;虽说运来了大批新移民开荒种田,可对布里亚特牧民并无歧视,甚至还多有扶持。

设置在伊尔库茨克、恰克图、乌兰乌德、赤塔、尼布楚等地的北海商社,不仅向辖地内的布里亚特人提供便宜的食盐、粮食、布匹和其他生产生活物资,北海镇民政部还专门派人北上,向牧民们传授先进的畜牧养殖技术。

从去年开始,北海镇在辖下各地大面积推广种植饲料用甜菜,在民政人员的引导下,一些布里亚特人开始放弃“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在外贝加尔的城镇外定居下来。

由于外贝加尔气候寒冷,开拓不易,北海镇对定居在此的移民每家都会分一百亩地。定居的布里亚特人在民政的帮助辅导下,既可以用来种植甜菜作物,还可以搭建养殖场饲养牲畜。

眼下外贝加尔的布里亚特人生活已经变得越来越好,既无满清的抽丁差役之苦,又无沙俄人的皮毛税和人头税,只要勤劳肯干,基本上都不会为了衣食发愁。

北海镇在去年发起“珲春战役”,夺取了打牲乌拉后,切断了吉林乌拉和齐齐哈尔的水陆联系,就此形成了从北、东两个方向对外蒙的压迫。

为了防备北海军南下进入外蒙,清廷对喀尔喀四部--尤其是土谢图汗部和车臣汗部的控制和压迫愈发明显。

比如土谢图汗部除了有用于作战的佐领兵丁7800人,除此之外还要再出驿丁数百人,和其他三部一起负责整个外蒙地区的卡伦台站。如果存在没有承差的民户,还要按照每户80两白银征收抵差费,这笔钱得上缴朝廷,落不到贵族的腰包。对于一口锅、几块茶砖就能换几只羊的外蒙,80两白银可真不是一笔小钱。

今年开春以后,大约有几百户在边境附近生活、长年饱受满清差役之苦的喀尔喀蒙古人逃亡去了外贝加尔;他们或是偷渡恰克图河,或是翻过萨彦岭北上,进入北海镇治下求生。至于那些戍守在土谢图汗部和车臣汗部北部卡伦的箭丁更是心羡不已,要不是因为家人不在身边,他们早都投奔北海镇去了。

有鉴于此,车登多尔济一方面加紧对边境地带的核查,阻止部下牧民逃亡,一方面也和北海军开始了私下接触。

说完了布里亚特人,再来说说宗教治权。这事简单来说,其实就是围绕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转世,进而对喀尔喀蒙古的宗教事务的管理。

清代蒙古地区的宗教事务从来不是孤立的,它往往和治权相结合。作为外蒙地区最大的宗教领袖,哲布尊丹巴的一句话,可比满清或是札萨克王爷的命令好使多了。

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是漠北蒙古最大的活佛世系,与漠南的章嘉呼图克图并称为蒙古族地区两大活佛,再加上另外很有名的两位,就是整个蒙藏佛教体系的四大活佛。

“呼图克图”是蒙古语,意为长生不老。当然了,受到清廷正式册封并颁发印信的呼图克图还有很多;截止清朝末年,在理藩院注册的呼图克图共有243位。

虽说哲布尊丹巴必须得由清廷册封并授予印信,并接受清廷管理,但是这里面有个大问题,一直让满清皇帝忌惮。

话说第一代哲布尊丹巴是第一代土谢图汗衮布的儿子,也就是之前说的二代土谢图汗察珲多尔济的弟弟;而第二代哲布尊丹巴则是第一代的侄曾孙子,说白了都是土谢图汗一家人。

如此一来,土谢图汗家族既掌握了喀尔喀的治权,同时又控制了喀尔喀的宗教事务,这就意味着大皇帝的话在喀尔喀蒙古不好使!

喀尔喀各部明面上以清廷为尊,实际上仍以土谢图汗部为尊。这样的情况要是在平时倒还没什么,然而一旦西北有战事,就会对清廷产生掣肘。最明显例子的就是发生在乾隆十二年的“撤驿之变”。

“清准战争”前前后后打了七十年,准噶尔部的继承人们是前赴后继的跳出来要分裂西域和外蒙,然后一个接着一个的被清廷大军按在地上摩擦蹂躏。

噶尔丹死了,他的侄子策妄阿拉布坦继续;策妄阿拉布坦死了,噶尔丹策零再接再厉。之后妄多尔济那木扎尔、喇嘛达尔扎、达瓦齐相继走上前台,然后迅速陨落,最后一个冒出来的,就是被清廷册封为辉特汗的阿睦尔撒纳。

也正是因为阿睦尔撒纳的蛊惑和青衮杂卜的野心膨胀,最终导致了“撤驿之变”的发生。

这里说句题外话,后世有文章说什么青衮杂卜发动的“撤驿之变”是喀尔喀人民的抗清起义,还把他跟岳飞相提并论,称之为“民族英雄”。别扯了,还要不要点脸啊?

身为札萨克汗部的郡王和多罗贝勒,同时身为满清正一品的定边左副将军,他能为底层牧民的被压迫抗清?谁信啊?!屁股都不正!

这厮勾结阿睦尔撒纳分裂蒙古和新疆,拿着清廷的俸禄却私通准噶尔部,干着“端人家碗砸人家锅”的祸害行为,这算那门子的英雄?!估计也就在那些曾经分裂“海棠中华”版图、以及试图继续搞分裂的人心里才是“英雄”。

当时青衮杂卜掌管着和托辉特部,隶属札萨克图汗部中左翼左旗札萨克。如此低的地位,让身为定边左副将军和部落的王公青衮杂卜极度不平衡,说什么也得掌管一个汗部才配得上他的身份啊!

乾隆十八年,青衮杂卜受命为参赞大臣,随定边将军班第,从阿尔泰出发去征讨准噶尔。然而阿睦尔撒纳是个极擅言辞的人,于是青衮杂卜便被其说服,野心膨胀,决定搞一场声势浩大的叛乱。

乾隆十九年,定边将军班第上奏朝廷,阿睦尔撒纳狼子野心,蠢蠢欲动,奏请乾隆对其采取行动。乾隆随后便传谕班第,力促阿睦尔撒纳早日进京入觐,想等对方到达内地后将其剪除。

谁知千防万防家贼难防,青衮杂卜在得知情况后第一时间就通知了阿睦尔撒纳,导致后者公开反清,提前发动,使得清廷在伊犁的数名大员全部殉国,致使西域局势糜烂。

这时候的乾隆还不知道青衮杂卜和阿睦尔撒纳勾结,暗中捅了朝廷好几刀,还让他和哈达哈一起去征剿阿睦尔撒纳的准噶尔叛军。但是青衮杂卜在此期间给阿睦尔撒纳通风报信,使得清军在近一年的追剿中无所进展。他甚至公然抗命,以兵力不足为由,请求延后一年出兵。

然而没过多久,青衮杂卜派亲信和阿睦尔撒纳私通的事情被人查出来了,直接上报给乾隆,于是“二五仔”青衮杂卜被拿下。

不过乾隆并没有马上对他做出惩罚,而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目的是为了尽快解决阿睦尔撒纳。乾隆说朕知道你是受了阿睦尔撒纳的蛊惑,你是个忠心的将领,我还不知道你吗?继续好好给朕效力。

然而还没等青衮杂卜高兴两天,为了震慑那些朝三暮四的喀尔喀王公,乾隆下令处决放走阿睦尔撒纳的札萨克和硕亲王额林沁多尔济,这让外蒙王公们一下就炸了。

要知道喀尔喀四部都是成吉思汗的后裔,一直有所谓“黄金家族不治罪”的说法。可是对于乾隆来说,爱新觉罗家的子孙有罪都能杀,黄金家族算哪根葱?!

这时候二世哲布尊丹巴跳出来了,身为土谢图汗家族中人,他对青衮杂卜的反叛带头表示支持。其他喀尔喀王公一看“活佛”都表态了,随即也都跟着跳出来站队,决定给满清一点教训瞧瞧!

看到自己拥护者这么多,青衮杂卜便直接用清廷的名义发布撤兵通知书,将满清在北路阿尔泰地区的所有卡伦台站的兵丁全部撤走,一个不留,导致清军通信中断,后勤不济。

接下来青衮咱卜就带着手下,分路攻打了乌里雅苏台军营、大库伦和恰克图等城镇。然而叛乱越闹越大,甚至发展到牧民抢劫汉商,攻打衙门,青衮杂卜根本控制不了局面。

在这之后,掌管内蒙的三世章嘉呼图克图受命出使喀尔喀,目的就是要说服哲布尊丹巴不要支持青衮杂卜。乾隆深知,只要作为宗教领袖的哲布尊丹巴站在自己这一边,外蒙乱局就能迅速平定。

看到叛乱已经失控,曾经信誓旦旦支持青衮杂卜的哲布尊丹巴又当了墙头草,他对章嘉活佛表示自己是绝对支持带清的,当初那也是逼不得已。他这一表态,其他喀尔喀诸汗、贝勒台吉们又纷纷倒戈。

青衮杂卜见事不妙,便想要逃往沙俄保命。但是他才跑到边境上的杭哈奖噶斯,就被参赞大臣纳穆札尔带着两百人擒获。纳穆札尔因此功,被乾隆诏令画像紫光阁。

鉴于二世哲布尊丹巴带着一众喀尔喀王公贵族在这场叛乱中上蹿下跳的行为,当时四十多岁的乾隆决心要彻底解决这一问题,决不能再让哲布尊丹巴的转世出现在喀尔喀。

于是三年后,出身于土谢图汗家族的二世哲布尊丹巴,因天花在库伦圆寂,年仅34岁。

到底怎么回事,喀尔喀蒙古王公们心里都明白,面对兵威赫赫的满清,大家都只能当孙子。要知道古时候想让一个从没出过花的人得天花,手段很简单,把出花之人的随身物品搞几件,再往目标床头一放,一切都齐活了......

从此之后,乾隆命令哲布尊丹巴的继任者必须也只能在雪区找,由此杜绝了土谢图汗家族既管宗教又管喀尔喀的局面。

而出身雪区的哲布尊丹巴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势必不会和喀尔喀贵族们站在一起,他会帮着清廷拉拢并监督他们。

对札萨克亲王车登多尔济来说,北海镇的出现也许是个机会,那位乾隆爷既然能做初一,喀尔喀各部也能做十五。只要自己能帮着北海军打跑了满清,到时候从土谢图汗家里再找一位,不就这么点事吗。

说白了,这帮黄金家族的后代想当蒙古人共主的野心就从没消退过。只不过因为满清太过强势,他们之前只能忍气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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