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灵把一杯水,倒进了窗边盆景里。
宋如玥皱了皱眉:“这是什么?”
“鱼腥草泡水。”钟灵恹恹地回答,嗓子还是哑得没法听,“平复嗓子的,太难喝了。”
宋如玥弯了弯眼角:“不喝,泡它做什么?”
“夏林泡的,喝了一口,实在咽不下去。”钟灵毁尸灭迹完毕,站起身子,“将军今日如何?”
宋如玥糊弄她:“尚可。”
而钟灵,也就是那么一问,抓着她手腕诊了会脉,又在惨不忍睹的药方上增增减减片刻,才又问:“将军是只那么说说,还是真打算……?”
“当然是真打算。”宋如玥动了动僵直的脖子,小心地呼了口气,“就在你出城的时候,莫恒已经带人出去了。这会儿,该得手了。”
顿了顿,她欲盖弥彰地解释:“若不捎上辰国,众人都以为我对辰子信心有偏袒,只会联起手来,防着他。”
钟灵轻轻“哼”了一声:“我又不是辰王,您跟我解释什么呢?”
宋如玥从不介意她这些小脾气,只笑了笑:“叫几个手里没事的人,随我去太庙看看。”
钟灵方才还闹小脾气,这会儿又不忍:“将军本不必亲自去。”
宋如玥摸了摸她的头发:“父女一场……总该如此的。”
太庙里仍是臭气弥天,没人敢动先帝的遗体。
宋如玥这回来,也没叫别人动他,而是挽起了袖子,亲自下手去捞。她捞起白骨、骨肉,乃至湿淋淋的肉块,一点点擦干,在一具新棺内,将自己的父亲摆放整齐。
待拾掇完,已经三个时辰过去了。
几个天铁营将士,上前为先帝封棺。
宋如玥则砸碎琉璃,再次把手伸到了尸水之中——捞出了沉甸甸的玉玺。
这东西,她没耐心亲自擦了,头也不回地抛给钟灵:“弄干净。”
玉玺恶臭扑鼻、怨魂冲天,钟灵满脸掩不住的嫌恶,只用几个指尖捧着。旁边一个天铁营将士看见,笑了笑:“钟姑娘还是留神服侍殿下吧,我来。”
他的笑容其实有些勉强,端着玉玺,也有些唯恐避之不及,双手不自觉地远离了身体。
钟灵由此,忽然想到了宋如玥:方才整整三个时辰,她都背着人,说话也都语调平平,似乎全无波澜。可面对一代帝皇这样的遗体,天铁营将士尚且唏嘘——
她瞧着宋如玥的背影,忽然不安,上前一步:“将军,这里……”
宋如玥一摆手止住了她的话,自己忍着痛苦,缓缓地、缓缓地,转着轮椅,转过了身。
她原来已经泪流满面了,可是背后支楞着几根可笑的木棍,撑着她受伤的脊骨,叫她连埋头痛哭一场,都做不到。
“我方才始终想着,父皇送我出京,有没有那么一个瞬间,也想过会有今天?”但她笑着说,“这么残忍,为什么偏偏……偏偏是我呢?”
辰军和豫军打得你来我往,燕鸣
梧却把大元帅李臻按在了自己帐子里,仍叫云意处理外面的事。
可是按住李臻之后,他又慢悠悠地不说话,只捧着一杯腾腾冒着热气的茶,从从容容地喝。见李臻渐渐开始沉不住气,便也赏了他一杯烫茶。
李臻最终心不在焉地把冷透了的茶放到了桌上。
“殿下,——”
“——稍安勿躁,李卿,”燕鸣梧不紧不慢地打断他,“孤这可是和辰王学的,李卿不是最喜欢他那一套么?”
李臻拍案而起:“殿下什么意思,莫要血口喷人!”
燕鸣梧唇角皮笑肉不笑地一勾,抬眼与他冷冷对视:“孤王听说,谢时与你,仍有联络。这可是本王夺天下的紧要关头,你还敢私见他。你待谢时之心,比待孤王,如何啊?”
李臻平白受了这好大的冤屈,更是火冒三丈:“那根本并非谢时所书,臣也只以一张白纸回信,其心昭昭,天地可鉴!殿下若不信,大可剖了臣肝胆,看看是不是向着我大燕的!”
“孤王不是话本子里的商纣王,要挖心比干、剖胎妇人。孤只问你,你是怎么一眼看出,那并非谢时的?”
李臻冷笑道:“殿下,若臣家长辈谋反,乃至满门抄斩,独留了臣一个——您觉得臣会如何?”
燕鸣梧眯着眼打量他片刻:“你嘛,要么,干脆真反了,要么,会更谨小慎微,不落一点把柄。不光你如此,世间人,大半如此。”
“谢家获罪时,谢时才十四岁,四五年至今战功赫赫,屡次救辰国于水火,几乎未有败绩!殿下以为,他是何种人呢?”
燕鸣梧想了想,笑道:“孤不过一句玩笑话,你竟如此当真了。”
“——臣惶恐!”李臻干脆跪下高声请罪,“殿下只当这是一句玩笑话,却关乎臣之身家性命,臣,不得不谨慎待之!”
“你看,”燕鸣梧一挑眉,亲自小跑过去,将人扶起,“孤如此试探,也是为了日后,能踏踏实实信任你啊。”
李臻全然不信,冷冷看着他。
燕鸣梧耐着性子,与他讲理:“到了这一步,我们三人中,必有人称帝。有人称帝,其余二人必起而效仿。往后,不光孤王,辰静双和穆衍,他们的信任,也会越来越难得。”
这话是真的,李臻听着,也知道里头几分真心实意。他终于甘心垂眼,低头道:“是。殿下苦心。”
燕鸣梧一摆手:“如今,那两边打得正酣,依你看,我大燕该当如何?”
李臻身为一国元帅,自然也想过这个问题:“殿下自当拥兵不动,以待良机。”
“你信他们是真打么?”
李臻也答得很快:“想是有人挑拨。”
他顿了顿,又想起把话补充完整:“臣以为,是公主所为。只是不知,她是如何做到。”
“自然是安乐——至于她怎么做到的,不重要。孤只知道,她手上兵力,必不足以守住皇城。否则,以
她的脾性,早横冲直撞出来了。”燕鸣梧目光幽深,“但是,为什么还有辰国?”
这个问题,李臻也想不明白,只讲出安乐阵前那句低语,有一个似是而非的猜测:“据说,公主远走之前,为了玉玺的事,曾与辰王起过好大的冲突。不知是否有关。”筆趣庫
“唔。”燕鸣梧沉吟半晌,“孤倒觉得……这似乎是个出手的好时机了。”
“……分明是公主的阳谋,殿下这是为何?”
燕鸣梧笑了一声。
“她说得对,皇城如今是砧板上鱼肉,我大燕与辰、与穆,避不开一场龙争虎斗。孤与你能想到的,辰静双和穆衍,肯定也能想到——因此第一步,必是令人停手;而第二步,他们兵阵已经残缺,你觉得,那时候他们的刀,会指向谁?”
别管那时候谁的刀会指向谁,这时候,辰穆二国的刀还是一致对外的。
向着彼此。
郭琦,曾经辰国王城左右大营中的一个小小士卒,这些年摸爬滚打,竟爬到了和沈云一样的高位,更是时常跟在辰王身边。但倒霉的是,他从一开始就被卷了进来,连续厮杀了七八个时辰,眼下有些不支。回头一看,四下里竟孤零零的,若非皇城宫墙,连方向都不分,无论敌军还是友军,都只剩他一个。
这实在危险,他忙寻了个方向撤退,要与辰军大军会合。
就是这个时候——
他察觉到了脚下,大地的震颤。
绝对是重兵。他抬头望去。
果然,不远处,重兵遮天蔽日而来。高高飘扬的旗子上,画着一力冲天的飞燕。
这是燕军旗。
或许是有联姻的缘故,燕国素与辰国交好,甚至燕国先锋中,都有郭琦相熟的人物。他眼睛一亮,顿时策马冲去!
冲到近前,才发现不对。
燕军气氛整肃,见他穿着辰军盔甲,也不见丝毫减速,甚至,空气中愈发泛起了腻人的杀意。
郭琦心中一冷,拨马后退——
他一匹伤马,如何跑得过燕军精骑?
燕军如同怒涛淹没水滴,毫无声息地,蔓了出去。
谢时听说了直奔而来的燕军,下意识觉得不对。
他与燕军并肩作战过多次,无论是李臻还是云意,领兵的风格他都了如指掌。
若是李臻驰援,他顶多派一队先锋来会合,这边先锋报着情况,另一边,李臻已经与敌军交上手了。战后,他的兵和辰国的兵都能打成一片,同吃同睡同喜同悲,谁也分不出个彼此来。
若是云意驰援,他会先派几个人来送信,驻军在一旁不动,直到得了明确的回应,才会动手。战时至战后,他的兵则和辰国的兵始终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
可是直扑而来、不与自己通信的驰援,他没听说过。
他当机立断,点了一营人马,亲自前去查看。
领兵的是李臻。
李臻见了他,目光无波无澜,手臂遥遥一指——
箭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