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不止见尘寺本寺僧人,见尘寺作为诸寺之首,号召力无比惊人。和尚们各个面无表情,口中法言不停。此回是蚁多咬死象,真仙本就重伤未复,呼风唤雨的法术被压制在三寸之地,更放不出烦恼丝与根须。 它身上黑火未熄,只好集中攻击时敬之与尹辞。谁料第三波援军紧随而至——太衡派这回来了近千人,光是长老就来了十数个,还带了不少依附于太衡的小门派。他们自另一个方向冲来,明摆着是要护卫那师徒二人。 牵制术法者有,积极进攻者有,支援防卫者有。这明显是事先计划好的,可……这明摆着不可能。 曲断云竭力保持清醒,思绪却越来越茫然。 枯山派那两只狐狸,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算计的?他们不是才叫觉会和尚跟花护法跑了,武林众人怎么可能准备得这样快? 悬木之事虽然被阅水阁泄出,然而此事虚幻至极,又怎可能说动这么多人拼命? 先前真仙无差别攻击,引仙会的官兵早就死的死,伤的伤。面对近万人的包围,他们竟只剩下了三人之数。 “以我一人之力,的确无法烧毁真仙。” 时敬之慢慢露出一个微笑,他笑得扭曲,却率真无比。 “所以我们多叫了点人——凡人嘛,就是这么娇弱俗气,还请几位多担待些。” “你会死。” 曲断云咬紧牙关,眼前阵阵发黑。 “你……你明明身为欲子,竟不要性命……悬木没了,尹子逐也会死,你的欲求到底……” 结果他后半句还没说完,便被眼前一幕震在当场。 施仲雨也缓过了气,带领太衡弟子们防护两人。真仙攻势猛烈,胜在太衡门派古老,能勉强扛住些刁钻术法。而十几位长老立于时敬之背后,竟然以精气开始灌顶。 欲子本来就是因为精气过剩而虚弱的,这人不要命了吗?! “我不会死,子逐也不会死。” 时敬之扶起尹辞,后者仍燃着黑火,身躯残破,只有一双眼睛锐利到让人胆寒。 这一回,曲断云听清了方才被雨水淹没的话。 “子逐,我准备好了。”第154章 抚顶 江友岳比曲断云想得远些,很快便看出了枯山派的花招。 这事一开始就是个圈套。 觉会和尚和花护法只是引他们放松警惕的诱饵,怕是在确认“引仙会害死几位大侠”前,枯山派便用了其他手段,说动各门各派在附近埋伏。正巧谋反流言四起,流民匪徒全聚在附近,气息混杂无比。只要武林人躲得够远,他们还真无从判断。 在那之后,枯山派只需引住他们的注意力。外援可以悄悄准备战阵,不至于提前暴露。 为了达到目的,欲子竟然把自己扔去了最前线。 江友岳耳朵嗡嗡作响,脑袋里仿佛有千万小针在扎。他一颗心撕成两半,半是欣慰于欲子的狡猾强悍,半是紧张于离奇的现况。 双生根一手用得漂亮,有赤勾教做后盾,枯山派取得双生根也不算稀奇。怪就怪在他们的行径。 时敬之的经脉明显到了极限。各地肉神像精气不停,再猛地加上如此外力,他的身体只会损耗得更快。尹辞与悬木相连,同生共死,怎么想都不可能有善终。 什么叫“不会死”? 可惜他没法继续清净地思考。 如同从静谧的水底浮上水面,诸多鲜明颜色撞入眼帘,嘈杂声音灌入耳朵。荒野原本寂寥而空旷,这会儿被特地赶来的武林人士挤满。高啸大叫随处可闻,武器摩擦鏦鏦铮铮,宛若春日野草,先是星星点点,继而连绵成一片。一时剑风四起、寒刃飞旋。人从四面八方涌来,汇成满是战意的洪流。 天地一同隆隆作响,活像要塌作一堆似的。 真仙召唤出的仙术傀儡数量有限,敌不过报仇心切的江湖人士。玉人似的傀儡被撕成碎块,抽搐着倒向地面。太衡派将曲断云和江友岳团团包围,硬是将两人与真仙相隔开来。施仲雨指挥着长老们,时敬之身后,精气聚集成团,暴涨得几乎要炸裂开来。 真仙以悬木为主,不存在面子不面子的问题。毒火长燃不灭,时敬之又补足了真气,它见势不好,意图化作肉浆,先一步离开此处—— 一只手径直贯穿了肉浆。 尹辞用尽力气,以残躯撞上那团不成型的肉浆。真仙动作慢了半拍,四下《无木经》的诵经声越来越近。见尘寺一脉本就善于处理邪异法术,它的术法一次次被干扰,竟是逃脱不得。 尹辞就这样怀抱一团不成型的肉浆,烧毁大半的脸上带着笑意。 觉会和尚同样折了回来。老和尚仰头看向半空中蠕动的肉浆,面色无比复杂。知行和尚照例跟在他身后,这会儿已然瞠目结舌。 “师、师父,那是何物?” “妖邪罢了。” 真仙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妙,它不再试图逃窜或者呼风唤雨。肉浆团一阵收缩,无数坚硬的须根向四面八方射出。十几个赤勾教徒躲闪不得,顿时被串成死肉。六七个诵经僧人眉心被洞穿,原本严密的包围缺了几个口子。 诵经声一低,真仙故技重施,又打算以术法伤人。眼见黑云翻滚,狂风又起。觉会和尚轻叹一声佛号,手臂一挥—— 无量念珠被抛向狂风,正正好好落在时敬之手中。时敬之紧盯变形的真仙,引动了积攒已久的精气洪流。 与鬼墓那时相同,无量念珠疯狂增长。它如同一根蛛丝,将到处乱刺的真仙缠成了球儿。尹辞在它身上造了几个血洞,正巧让念珠贯穿而过。 然而精气洪流并没有用尽,仍在冲刷时敬之的经脉。 时敬之双目艳红,七窍出血。他喉咙上的伤再次崩裂开来,泛出粉红的血沫。他一步步走近疯狂挣扎的真仙,身形摇晃不止,术法引的落雷不时在他脚边炸开。 “子逐。” 他笑着喃喃,冲尹辞伸出双臂,像是要给对方一个拥抱。远方雾散,枯山的轮廓再次显现,与二十四年前并无区别。 “我来带你走。” 时敬之轻声说道,鲜血从嘴角不住落下。他试着用吊影剑刺向真仙,却连拿剑的力气也不怎么剩了。 一只手扶住了他。 尹辞踉跄落地,勉强靠住时敬之。他抬起还露着白骨的手,覆上时敬之执剑的右手。 “好。”尹辞的声音沉稳而轻松,正如枫林初见。 他话音刚落,手上陡然用力。吊影剑被尹辞推着,深深刺入真仙体内。 嘭的一声巨响,大地震动得更加猛烈。 太衡名门正派,各个内力深厚。众人的精气洪流有了出口,黑火燃得犹如爆炸。那不成形的肉浆一阵颤抖,再次被黑火覆盖。 这次火势猛烈,它的再生肉眼可见地慢了不少。肉浆变成人形肉块,继而被烧得碎裂开来。滚滚黑烟直冲苍穹,聚起的乌云再次散去。 人们从四面八方靠近,见太衡长老们个个憋着红脸传内力,他们也有样学样地传了起来。江友岳惊骇欲绝,嗓子几乎沙哑。 “住手!”他嘶声大喊,“你们在毁灭大允的根基!!!” 没人理会他。 “再烧下去,天灾会来,伤病也好不了!只是死了几个凡人,你们——” 仍然没人理会他。 他的声音被人们快意的交谈掩盖,武林众人大多沉浸在击败仇人、手刃妖邪的快意中。江友岳声嘶力竭,气得当场呕出数口血。凡人愚蠢如此,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烧什么。 凡人明明愚蠢如此…… 真仙的躯体上,终于不再生出细小根须。火焰哔哔剥剥燃烧,肉块渐渐化作焦黑粉末。不知是不是众人的错觉,微风拂过,灰烬中传来一声解脱的轻叹。 一同崩解的还有尹辞。 他的身体原本就残破不堪,如今更是快速崩溃。众目睽睽之下,他的双腿率先化作齑粉,继而是胸腹,而后是双臂与肩头。他倒在时敬之身边,只剩一个仍在燃烧的头颅,以及一截焦黑的脊椎。血红细根半死不活地蠕动,快速枯萎变干。 时敬之将那颗头颅拥在怀里,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前方—— 不远处,那些蜷成球的秃枝自根部断裂。它们在众人眼中显形,抽搐着挣扎不止,继而干瘪下去,没有半点再生的迹象。 悬木消亡,最外部的根系自然第一批“断开连接”。时敬之的怀中,尹辞的头颅没了动静,他与秃枝一样,表面仅剩些垂死挣扎的血红根丝。 “阿弥陀佛,施主节哀。” 知行小心翼翼走近。他不晓得这是个什么情况,但眼见尹辞烧得只剩一颗脑袋,他亦是满心怅然。两人好歹有师徒之谊,时敬之紧抱那颗头不放,想必是哀恸欲绝。 “尹施主他……” 小和尚后半句话被时掌门吓回了肚子。 只见时敬之长长舒了口气,他拼尽最后的力气,一口咬透了还算完好的右手手掌。众人疑惑的视线中,时敬之将鲜血淋漓的手按上那颗人头的头顶、血红根丝之中。 “来。” 鲜血顺着焦黑的人头流下,时敬之的声音轻而温柔。吊影剑坠落在地,它承受了太多精气,终究散作数块。 “论大小与精气,我比不过悬木。但他们既然照着悬木造了个我……悬木的本事,我也能学个一二。” 那些枯萎的细根遇见鲜血,当场愣了片刻。它们顿了顿,随即贪婪地吸收起精气来,甚至顺着时敬之的伤口朝他体内钻。 伤口被撕开,血脉被挤入,时敬之登时疼出满头冷汗。然而他一动未动,坚定地跪在原地,任由那些细丝钻遍全身。 它们渗入他的五脏六腑,就此生根,近乎贪婪地攫取精气。这疼痛仿佛内脏被石磨磨碎,时敬之一时没忍住,眼泪与汗水混了满脸。 可他依然没有放开那颗头颅。 接下来的景象,令众人瞬间后退一步。 那些细根吸饱精气,终于再次积极地蠕动起来。它们交织出骨骼与肌肉,发丝与皮肤。自那颗头颅开始,尹辞的身体渐渐成型。相对的,时敬之面如金纸,肉眼可见地憔悴下去,喉咙里传出一阵阵细小呻吟。 随着尹辞气色恢复,连接两人的血红细根逐渐透明,消隐于空中。 “让开!都给本尊让开!”苏肆一声大喝,他利箭似的冲过人群,双手贴上时敬之背心。“这种小场面就吓着了,你们行不行?不帮忙就边儿去!” 景象诡异非常,连魔教也没见过这般刺激的景象。众人原本三魂七魄快飞得差不多了,被此人这样一吆喝,反而回了点神儿——苏教主的呵斥理直气壮,活像这是什么稀松平常的事情似的。 枯山派这比邪门歪道还邪门歪道啊? “诸位……嘶,都这边来。”闫清拄着慈悲剑,龇牙咧嘴地配合。“那是、是宓山宗的秘术。各位不必惊慌!觉会方丈,您——” 觉会和尚会意,他咳嗽两声:“引仙会供养妖邪,残害无辜,证据确凿。这妖邪能力强悍,难保有些遗祸。各位还是……” 老和尚这句话说得语重心长,众人立马又退了十几步,叫高僧们处理满地奇怪遗骸。觉会和尚摇摇头,解下身上的袈裟,披在近乎赤裸的师徒身上。随后他也按上时敬之的肩膀,深厚温和的精气再次涌入时敬之的经脉。 尹辞身体恢复了个七七八八,皮肤上不见半点伤痕或灰烬。他深深沉睡,犹如一个吞噬精气的无底洞。时敬之本就大量失血,这会儿彻底被榨了干净,眼看着要晕过去。他强撑着挺直脊背,眼泪、汗水与鲜血混在一起,滴落在尹辞发丝之间。 “这下你我比……结发更亲密。” 他颤抖着握住尹辞发尖,艰难地笑道。 “说好的八抬大轿,冬末花灯……别想……赖账……” 时敬之声音越来越模糊,他刚想合上眼,滚热的指尖便压上了他的嘴唇。 “我都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