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神

《送神》

第1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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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一次,台下有了响应。一个有些名气的老头儿纵身一跃,点着众人肩膀立于台前。他抚了会儿胡须,将闫清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老朽说不上有异议,只是情况实在特殊。此回老朽代表台下各位,姑且提一个要求——这位……唔,小兄弟到底是枯山派的下人。若是除了武艺外,此人没有半点才能,我正道的颜面往哪里放?”  老人面目严肃,语气不怎么好听,可这话倒也不算找茬。  以往选得盟主,多半是大门派出来的掌门或长老,鲜有人提出条件。这会儿推了个毛都没长齐的年轻下人出来,正道有顾虑也正常。  可惜枯山派师徒俱是冷血冷情,两个畜生一个瞧天一个看地,摆明了要让闫清自个儿应对。闫清活像一只被踹出鸟巢的雏鸟,他焦头烂额地转了几圈,终于牙一咬,面向那提议的老儿。  “前辈所言有理,要求但说无妨。”  那老人嗯了一声:“此回召开武林大会,明摆着是要终结视肉之乱,以解当下乱局。小兄弟先拿出个叫大家伙儿信服的方案出来,再当这盟主不迟。”  说罢,他一双鹰隼似的招子直指闫清,似是要把他每个失态都瞧进眼里。  闫清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那师徒俩就差嗑瓜子看戏,求助枯山派是没指望了。阿四……阿四的话,好歹受过一教之主的教育,应该晓得怎么做吧。  而他自己做过最严肃的谈判,也不过是菜场上与人砍价。  ……等等,砍价?  闫清揉揉额角,倏然想通了关键。  如今这盟主之位好比烫手山芋,小门小派不愿接是真。但他们也不想任由闫清得势,一心偏帮枯山派。如此才特地掐着这个时点提条件,逼他做出相对公正的处理方式。  正如菜贩与人议价,多半不是真心不想卖,只是想多挣几个铜钱。  既然道理相通……  “这位前辈所言极是,视肉之乱持续过久,确实要有个了结。”  将擂台下的景象想象成菜市,闫清顿时一阵轻松。他素来气势温和,绝不会给人盛气凌人之感,若是忽略那双鬼眼,称得上是一身正气。  “据我所知,太衡为容王府寻视肉,枯山派为救掌门一命寻视肉。容王与今上身体康健,多半要以其作为补品食用。曲掌门,可是如此?”  曲断云不语,似是默认。  台下一阵喧哗。武林中人虽无反心,但大都逍遥自在惯了,对朝廷没有狂热的忠诚。自用便罢,将视肉献给皇家,与砸了名贵古玩听响没有太大区别。  相比之下,枯山派甚至不是为了贪欲人情,只是想救自家掌门的性命。这理由简单粗暴,讲出来名门正派还名门正派。  接下来话就好说了,闫清三言两语,定了视肉的处理方式——枯山派寻了视肉钥匙,太衡得了视肉所在,功劳不相上下。视肉能分则一边一半,若是不能,人命关天,由枯山派取视肉,另给太衡补偿。  “……我派实在穷困,无法给在场各位像样的补偿。但我闫清对天发誓,必将那谋害各位前辈的歹人揪出来,教大伙儿看个真切。”  闫清的话语格外真诚。  “毕竟我枯山派也受那歹人所害,此仇必定要报,各位不必担心我等只说不做。这许是有投机取巧之嫌,却是我个人能给的最为实际的保证。”  台下众人:“……”  敢情是共享仇人,倒也不必坦白到这一步。  谁想,这年轻的阎家后人就差把枯山派扒光给人看了——  关于“视肉钥匙”被抢之谜,还没等人提出,闫清当即行礼致歉。只道派内状况不佳,枯山派众人救掌门心切,才壮着胆子玩了出反向空城计。为表诚意,顺便保证不再生事端,枯山派特邀各路豪杰一同取视肉,见见那仙物的真正样貌。  闫清言辞颇为恳切,听着又着实事出有因。众人顶着个名门正派的帽子,本就无心争抢视肉,更是没有多加责怪。  这一番处理直截了当,没什么弯弯绕绕,更没给枯山派留下做小动作的余地。那老人没再多话,轻哼一声便跳下台去。  “盟主既定,传枯山派闫清!”胖帮主吸足一口气,咣咣咣敲了三下巨锣。  随着锣响,闫清腕子上的参赛木镯一阵发热。那木镯上渗出扭曲纹路,继而竟成了白玉似的质地。历代武林盟主的信物玉镯,就这样卡在了他的手腕上。  如梦一般。  闫清摸着那温润玉镯,内心酸甜苦辣乱炸一通,继而混成前所未有的疲惫。要不是有千百双眼睛盯着,他恨不得瘫倒在地,就地大睡一觉。  台上几名魔教人士似是很满意这个结果。三人就此离去,并未再做纠缠。荒唐至极的白日过去,一切似是就此尘埃落定。  当日傍晚,马车悠悠,一路向东而行。  夜长梦多,金玉帮帮主雷厉风行,天黑前就备好了车马,又挑了十几个金玉帮弟子随行。队伍里除了太衡门人,大多是在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物。阅水阁弟子们更是一个不漏,恨不得扒在车底跟去。  视肉所在只有太衡知情,车队便由曲断云亲自领着,一路远离弈都附近。  一为防歹人,二为看热闹,各门派都派了些高手,打算瞧瞧这传奇之物的出世。武林盟主开了口,这会儿大局已定,要是再有人跳出来争抢,便是与整个武林为敌了。  作为新任盟主,闫清单得了一辆马车。可惜他素来苦惯了,一个人在偌大的车厢里浑身长刺,便把枯山派师徒也接了上来。  四周都是人,时敬之仍是只能喝粥。好在枯山派如今待遇好了不少,尹辞特地弄了些“调养身体”用的梨膏糖、羊肝羹,一点点喂给近乎枯萎的时掌门。  时掌门显然想拿其他事情压制食欲,一双眸子在尹辞嘴唇上扫来扫去。可惜面前搁着偌大一个闫清,他们总不能把新任的盟主赶出车去。  更别说,闫清这会儿终于从恍惚中回身,一脸忧心忡忡。  “有些不对劲,阿四从未消失这样久,他连白爷都带走了。”闫清魂不守舍道,“他先前出门,总会给我打招呼的。”  时敬之与尹辞对视一眼,时掌门抿了口茶水,送下嘴里羊肝羹:“前些天苏肆找到我,说是那曲断云诡计多端,说不准查得了他的身份。与其被人抓了把柄,他更想暂避片刻,待此事了了再回来。”  谁想听了这话,闫清更低落了:“若是这样,跟我说一声也没什么。现在我是盟主了,他也该回来了吧?”  尹辞轻描淡写道:“苏肆随心所欲惯了。或许赤勾那边有要事寻他,恰逢你场上比武,他来不及道别。比起这件事,明日还有大局要你主持,莫想了。”  闫清的苦恼顿时转了个方向,他摩挲着剑上的长命锁,就地发起了呆。  车外,还有一人在发呆。  曲断云策马于车队正前方。他四面八方有无数眼睛看着,身边还跟着个施仲雨,将他一举一动都盯得死死的。事情与曲断云的计划背道而驰,如今他正陷于被动,偏偏又无法与引仙会取得联系——  到底是一步错,步步错。  关于“沉心丹里有双生根”一事,嫌疑还没到他身上,可太衡身为正道大派之一,绝对是要给出些说法的。更别提施仲雨拿了逆阳令,权力与掌门并无二致,太衡未必愿意尽听他曲断云的指挥。  状况糟糕至极,可他连个可以泄愤的机会都没有。  施仲雨骑着白马,距离曲断云只有半步之远。见曲断云脸要笑僵了,她不由地叹息:“断云,你我相识已久……你若是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曲断云抓握缰绳的手紧了紧。  “回头?”他半好笑半愤怒道。“未上歧路,谈何回头?”  施仲雨蹙起眉,嘴唇微抿。  胜败的反差感太过苦涩,曲断云急需吐出点什么缓缓。面对这位相交已久的旧识,曲断云到底没关牢话匣子:“道不同不相为谋,相似的事情,你我已然见过。师姐要是想要劝服我,还是免了。”  “相似的事?”施仲雨一头雾水。  “戚寻道年事已高,头脑日渐迟钝。然而他德高望重,众人诚服,照旧让他坐在那个位子。就连他命不久矣之时,还有师姐这样的人耗费人力与重金吊着命。你我都晓得,那样最多沾个‘义’字,对太衡自身百害而无一利。”  这一下戳中了施仲雨的伤痛,她的面色当即冷了下来:“曲断云,即便是已故师长,也不好直呼其名。”  “你总是纠结于这些个儿女情长的地方。”  曲断云笑都懒得笑了。  “四季更迭草木荣枯,优胜劣汰、生老病死是世间常事。集一派重金买虚名,不过是迂腐之举。这点谈不拢,你我便无话可说。”  施仲雨暗地掐了自己一把,才忍住滔天的怒火。她定定神,继续道:“好,不谈便不谈。我只想问你,时敬之一个将死之人,你又何苦处处刁难他?”  若曲断云自己不想要视肉,就凭他先前的路数,八成会装模作样地将视肉让给时敬之,为自己再添些好名声。可是施仲雨观察许久,他连类似的样子也没有做过。  而今时敬之不在此地,曲断云的厌恶藏都不屑于藏,施仲雨认识此人许多年,从未见他如此针对一个人。  听了这话,曲断云不禁冷笑一声:“师姐可觉得那时敬之是个‘可敬之人’?”  话题跳得突兀,问题来得古怪,施仲雨愣了愣。  时敬之并非下作恶徒,她看得一清二楚。可要说深明大义、胸怀天下,那人也不太能沾边。时敬之不似回应他人祈求的善人,他有着某种近乎冷酷的精明,总喜欢把一切明码标价,眯着狐狸眼噼里啪啦打算盘。  就说这次武林大会的反击,枯山派事先与她通过气。得知对方一系列心思深沉的布局,饶是施仲雨身为“同谋”,依旧忍不住胆寒了一瞬。  可即便如此,时敬之仍是个可靠的合作者。但凡说好的,他从不会负了约定。  这样能算做“可敬之人”么?  “我不知道。”施仲雨答得很诚实。  “那么我换个问题。”曲断云扭过头来看她,“你想不想要那样的‘神仙’?”  ……大概是不想要的吧,施仲雨心想。但是一码归一码——  “要神仙何用?”她哼了一声,“若是老天长眼,师父也不会走得那样痛苦了。要这世上真有神仙,我倒想要讨个公道。”  “所以我与你无话可说。”曲断云罕见地露出几分颓唐神色,“明明欲求万千,俗不可耐。我竟不如他……”  见这人态度跳脱离奇,施仲雨懒得再与这人掰扯,她默不作声地策马向前,直冲目的地去。  等到了目的地,众人忍不住换倒抽冷气。无他,只是这地点实在像是冥冥之中定好的。  视肉所在,正是枯山聚异谷。  此时正值春季,漫山遍野一片新绿。眼见落日余晖将尽,车队停在聚异谷外,简单扎了个营。  “聚异谷内妖物甚多,夜晚行走多有不便。”金岚安排道,“待明日日出,正气够足,我们再一同取视肉。”  闫清见着旧识,本想趁机说上几句。谁料金岚见了他,只是尴尬地笑了笑:“我也是太衡一员,说不准被那歹人影响。你现在身为盟主,还是多注意些为好。”  “我……”闫清反应了过来——自己前脚刚把人家掌门打下台去,现在确实没什么谈天气氛。  金岚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样,终究是叹了口气:“其实你能当盟主,我还挺高兴……闫清,你似是与那苏肆走得挺近?”  “嗯。”  “小心些。”金岚犹豫了会儿,低声道。“我派有人见他独自出门,置办利刃法器。此人一身邪气,怕是心术不正。”  闫清心有不快,但碍于金岚并无恶意,他并未发火:“阿四不是那种人,再说他身上没什么钱款,更不可能置办凶器。”  金岚神色复杂地摇摇头,没再多说什么。  闫清聊也没聊成,还听了一耳朵坏话,整个人如同雨淋透的兽崽。他垂头丧气地回到枯山派的帐篷——  “没想到视肉在这。”时敬之语气复杂,“这算什么,老天让你我故地重游?”  尹辞则在低笑:“上回我在这见你,你人还没我一条腿长。小哑巴,这回要不要采花送我?”  闫清一个脑袋两个大。这是在说什么?为什么自己一句话都听不懂?  谁想时敬之接了这句不明所以的暧昧话,语气颇为意味深长:“为何不送?这回我要再见着那玩意儿,看我不把它给薅秃。不过作为交换嘛,你要喂我吃最好的嫩灼鱼肉。”  尹辞笑得更畅快了,闫清从未听他在人前那样笑过。时敬之也一副撒娇似的轻松语气,活像自个儿性命没有危在旦夕,这世间没有任何烦恼似的。  似乎所有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而他顶了个武林盟主的新帽子,孤零零一人待着,兀自不知所措。要是阿四在这的话……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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