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敬之摸着脖子上的伤口,无言地盯着尹辞。尹辞取下身上的平安锦囊,郑重地搁在时敬之面前。 “如今我把它再送给你,并非出于长辈之心。” 尹辞沉声道,言语中不见丝毫忸怩。 “时敬之,你是我最为珍重的人,我不想失了你。这道挡灾符,还请你务必继续携带。” 时敬之被这句话打了个措手不及,眼眶微微发红:“你……” “况且此物罕见,若用得对了,能做到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尹辞故意板着脸继续。“就这样放弃,实在可惜。” “……就不能让我多感动一会儿!”时敬之痛心疾首。 但他胸口的挡灾符陡然轻了几分,从今往后,它不再是一套“自我牺牲”的铠甲,而是他们彼此心知肚明的秘密武器。 时敬之看了会儿面前的人,忍不住又吻了下对方的眉心。 “我尽量不用它。若要用,也一定会用在你我二人之事上。”他额头抵上尹辞的额头,“子逐,你今日愿和盘托出,我开心得很。作为回报,我也告诉你一件秘密——” 时敬之嚅动嘴唇,轻声说了些什么。 尹辞听着听着,脸越来越僵,仅剩的愧疚眨眼间一干二净。听到最后,尹辞一个后仰,随即毫不犹豫地伸手,两根指头将时掌门按上木椅靠背。 “好,好得很。”尹辞脸上一片阴云密布,“师尊真真是算无遗策。”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了。”时敬之分外真诚地说道,“我不想瞒你,不妨一起说开。” 想到刚才听到的计划,尹辞又有点手痒了。然而时敬之一脸真挚,抬眼瞧向自家徒弟,满脸写着“我知道你心疼我”。 可怜尹辞不死不灭,若是他这身子骨再散些,这回八成要憋出内伤。时敬之的计划在前,他也确实没有更妥帖的方法。 “算了,确实是上策。”尹辞憋了半天,最后只好吐出一句。“你有伤在身,今晚只有菜粥。” 时敬之凝固在木椅上,险些呜咽出声。 “子逐——” 可惜除了铁石心肠的尹魔头,没人听到时掌门的悲鸣。 次日,长乐派徐掌门早就跑得无影无踪,尹辞不战而胜。曲断云没有让看客们失望,干脆利落地击败了林震。而施仲雨对林巽,闫清对太衡周长老两场,则激烈到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施仲雨与林巽之战,定在未时。施仲雨虽然失了好剑,青女剑法还留着,人也成名已久。对手是名不见经传的九天会,林巽此人更是无人知晓。哪怕他是个剑走偏锋的奇才,也不会是施仲雨的对手。 施仲雨今日终于改换了打扮,她脱下那身粗糙丑陋的沙匪装,穿回了板正的细布劲装。一头长发也束得用心,甚至加了根雅致的珍珠发簪。 众人又瞧到昔日青女剑施仲雨的影子,不禁啧啧有声。施仲雨目不斜视,利落地踏上石台,冲林巽行了个礼。 林巽面无表情地回礼。他面相寡淡平凡,手上也提了把长剑,一双眸子略嫌空洞。 “武德在心,点到为止。”金玉帮帮主高喝,“起!” 施仲雨率先出手,剑身瞬起青色阴火。可惜她这把剑料子一般,青火烧灼之下,已显出脆弱之态。施仲雨不慌不忙,一道青光直取林巽面门。比起众人所见过的青女剑,这会儿的剑式少了些许率直,却沉稳了几个倍数。 施仲雨为女子,体轻灵活。她步法轻盈,影子似的在林巽周围绕着,人与剑时近时远。青光如巨蛇,在林巽身周游走不休。众人间滚过一阵惊呼—— 这招式甚是难缠,无论眼拙还是分心,只要判错距离,必定会被施仲雨紧咬破绽,落于下风。施仲雨的风格一向温柔,懂得循序渐进。这回却直奔主题,上来便用了狠招。 人们面面相觑,谁也不知“太衡大师姐”受了什么刺激。 林巽并未瑟缩。他木木地立了会儿,骤然振剑而起,身周翻出此起彼伏的剑花。剑花一阵翻滚,只听叮叮当当一片连绵脆声,他竟接下了施仲雨的这一手“青蛇练”。 施仲雨并未露出意外的神色,她躲过林巽的繁杂剑花,身子一拧,反手挑向林巽拿剑的手腕。 她的剑被青火所烤,这一下带起不少灼热钢渣。钢渣随着她的剑意四溅,成了绝好的干扰武器。林巽手臂上登时多了十数道浅伤,他注意力一分,剑路登时被搅得东倒西歪,当即散了开来。 然而林巽脸上仍没有什么表情,他索性放弃防守,与施仲雨贴身缠斗。一时火光剑影齐飞,无数道剑气鞭子般抽向石台,发出噼噼啪啪的脆响。 那林巽高高瘦瘦,却像没什么重量似的。他与施仲雨仿佛两道交缠的疾风,渐渐连影子都看不清了。一时间台下叫好声轰然雷动,只有尹辞微微皱眉,面露沉思之色。 这两道风在偌大的擂台上卷了好几番,终于慢了下来,又叫人看得清动作了。施仲雨微微喘息,剑上多了不少豁口,好在青火熊熊,并无熄灭之态。林巽照旧挂着清水挂面脸,只是招式愈发大开大合,一股子自损八百伤敌一千的味道。 那人仿佛不知疲惫,越战越勇。施仲雨且战且退,努力在疾风骤雨似的攻击里温养气力。可惜对方丝毫不知战斗节奏为何物,竭尽全力进攻。施仲雨被逼到视野不清的一处边角,眼看退无可退,两人的激斗又快了起来。 此处离观战的众人较远,阵地相对固定。施仲雨有更多机会观察这位敌手—— 有诈。 林巽动作怪异,不像江湖上常见的路数。他们速度极快,这人的呼吸却分毫不乱,稳如木石。转而迎光之时,她能在此人眼瞳中瞧见一点翠玉似的碧色。 她就知道,引仙会不可能作壁上观。什么狗屁九天会,不过是插手大会的踏脚石罢了。 似是察觉到了她的想法,那林巽脸上终于有了表情——他嘴角上提,露出个僵硬到有些瘆人的微笑。 那微笑如同春日飞絮,来得快,散得也快。施仲雨剑断了一小截,刚要抽身换位,林巽突然欺身而上,直直撞上她燃着青火的残剑。 “哎!!!” 台下一声响亮的惊叫。 擂台之上,林巽的动作彻底定住,仿佛被谁点了周身大穴似的。他的背心渐渐沁出一捧暗红,那红意慢条斯理地扩大,终是浸透了林巽的后背。 下一刻,林巽破布袋似的倒在地上,那双黯淡的长眼还睁着。他的长剑叮当坠地,滑出两三步远。 林巽倒下后,身形稍矮的施仲雨才露出身形。这回面无表情的人成了施仲雨——她提着烧得只剩大半的剑,脸上并无惊惧懊悔之意。 知行和尚坐在上座,见此情景,不由地双手合十,低声念起佛经。他身边的两位苦行武僧一动不动,俱是垂头不语。台下不远处,那两个支着摊子的郎中还想挨近,被施仲雨一个手势拦在台下—— “不用救,他死了。”她语气平静。 台下江湖人议论纷纷,熟识施仲雨的金岚更是震惊无比。战到忘我,以至于重伤或杀死对手,此前并非没有先例。可施仲雨这副模样,莫说悔意,就连半点愧疚之情都不见。 金岚心中,施仲雨几近于太衡之魂,断然不会有这等表现。莫非她被人夺舍,亦或是中了术法? 谁想,施仲雨看也没看他,只是一双眼刺向上座之上的曲断云。 “害人性命,出局!”金玉帮帮主以丝帕擦汗,声音有些哆嗦。“须、须得严加看管,会后送官!” 施仲雨没有为自己辩解半句,她只是扭头环顾四周,像是要把一切刻在眼里似的。随后她冲台下的林震行了一礼,没有半点逃离的意思。 直到施仲雨被太衡押走,血迹清洗干净,台下的嗡嗡声仍没有散净。尹辞看向时敬之——时敬之微垂着头,脸上仍是一片平静。 然而窥视枯山派的大有人在。 “事发突然,就你派神色不动。怪不得她为你们说话,枯山邪魔歪道,莫不是以邪法惑了她去!” 接下来上台的是太衡周长老,他还没等胖帮主喊“起”,便厉声冲闫清喝道。 闫清带着傩面,缄口不言。 “连下人都戴着面具,净搞些神神叨叨的手段。遮面也没用,苦主都在,这回你们跑不掉了。” 周长老白胡子气得要炸起来,不过瞧他的口气,像是真心实意为施仲雨担忧。闫清这回没丢剑,他规规矩矩执剑而立,依旧保持沉默。 胖帮主汗透了一张丝帕,这才见缝插针道:“起!”与。熙。彖。对。 看这状况,吆喝武德在心估计也没什么用了。 果然,周长老大喝一声,瞬时冲向闫清。此人在太衡德高望重,峰回掌法炉火纯青,叫人望而生畏。若不是周长老年老体衰,气力不如年轻人,他甚至能与曲断云一战。 在如此前辈面前,闫清并未托大——这回要扔了剑,他未必能踹中对方。万一失了武器,这局面可就没法收拾了。 闫清谨慎地调整位置,可惜面对周长老这等高手,傩面实在碍事。为了遮住那双鬼眼,傩面的孔洞不算太大,他的视野实在嫌小。 周长老经验丰富,一眼就看穿了傩面弊端。他专挑闫清的目光死角,峰回掌气力十足,带起一串串破空之声。闫清左支右绌,只能以慈悲剑强守,饶是如此,周长老的掌法仍有隔山打牛之能。 慈悲剑不是吊影剑,隔不断内力。巨浪似的内力透过剑身震来,闫清一时连剑柄都握不牢实。 台下没几声叫好。 台下众人还沉浸在太衡施仲雨当众杀人的震撼里,再者,这场比试本就没什么悬念。虽说视肉之乱震荡武林,可枯山派下人都能打到八人之中,名门正派已经丢足了人。 这会儿局势摆在那里,别说慈悲剑遮不住闫清整个人,就算他拿个乌龟壳子上台,周长老也能用内力把他震伤。除非他能扭转局势,破此僵局——可一个扔了一路剑的人,能有什么破局之力? “小贼,吃我一掌!”见闫清狼狈防守,周长老打得不尽兴,掌法又凌厉几分。 这一掌用足了气力,连周遭空气都荡出一圈气波。闫清将剑刺进石台之中,这才稳住身形,没被掌风击飞。 闫清双手紧握剑柄,吐出一小口血来。 周长老不是普通高手。此人气势排山倒海,一掌更比一掌有力,能够拆招的时间极短。他的实力与陵教柴衅相若,然而对战柴衅之时,他身边尚有个阎争协同。那会儿柴衅也胜券在握,这才掉以轻心。 然而周长老离“掉以轻心”差不多十万八千里,老人正在气头上,看着恨不得把他塞进蒜臼子捣烂,绝对做不出轻敌之事。 “怎么不丢剑了?”见闫清还不动手,周长老怒道。“连正面应对都不会,窝囊不窝囊?” “算了。” 闫清抹抹嘴边的血,终是开了口。 “前辈功力深厚,晚辈若是不全力应对,与怠慢无异。” “这还差不……”周长老一句话说了大半,整个人呆立在了台上。 只听“喀哒”一声轻响,闫清的木制傩面落了地。午后阳光正盛,灿光之下,闫清那双鬼眼犹如烧得正盛的炭火,红得刺目。 台下登时鸦雀无声。 金岚大惊,他下意识叫了声“闫清”,随后又觉得不对,慌忙捂上嘴巴。可惜已经晚了——旁人听不明白,周长老可是一清二楚。 “我派有个瞎子下人死在鬼墓,那人也叫闫清。”周长老声音极低,一字一顿道。“我原以为是同名同姓,没想到啊,没想到……阎家血脉,竟敢潜藏在我太衡之中!” 随后他将双手一收,朗声道:“今日算你运气好。帮主,此人没资格站在台上,速速将他带下去!” 闫清执剑而立,一双鬼眼定定望着周长老,其中满是坦然。听到周长老的话语,他一步也没有动弹,反而露出些许笑意。 状况还能更古怪些吗?胖帮主的汗是擦不完了,他好一会儿才回了魂儿。 “这……这……” 周长老:“怎么?” “若说资格,武林大会只限了‘名门正派’和‘通过问罪镜’两个条件。枯山派未被定罪,尚算作名门正派,此人也过了问罪镜……就、就算他是魔头血脉,光看规则……” 金玉帮帮主咽了口唾沫。 “光看规则,此人确有资格。” 状况太过离奇,台下一片哗然。 武林大会不是年年举办,但百年来,确实未曾有阎家后嗣踏上石台——这大会可是要考虑“服众”的,光是看那双鬼眼,别说服众,引发众怒还差不多。此次大会恰逢太衡主导,此人就这样当众暴露身份,是嫌自个儿命太长吗? 作为此刻的焦点,闫清沉稳依旧。 他一眼都没看台下众人,也没去倾听惊呼或谩骂。 “前辈,你我可以继续了吗?”